天色刚擦黑,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了张家院外。
“国强,秀花,在家吗?”
声音浑厚,带着一股常年教书育人留下的独特腔调。
正在灶台边烧火的李秀花猛地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草灰。
“是李老师!”
张国强也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快步迎了出去。
来人是李文斌,村里小学退休的老师,动荡年月前,他还在镇上的中学教过物理。在这片土地上,他就是知识的化身,是人人敬重的文化人。
“哎呦,李老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快屋里坐!”
张国强热情地将李文斌让进屋,李秀花手脚麻利地倒了一碗滚烫的热水,用家里最好的那个没豁口的搪瓷缸子装着,小心翼翼地捧到李文斌面前。
李文斌五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过的黑框眼镜。他没坐,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埋头苦读的身影上。
“汉玉这孩子,真是用功。”
李文斌的语气里带着赞许。
张汉玉听到声音,这才从书本里抬起头。
“李老师好。”
“好,好。”
李文斌点点头,走到他身边,看了一眼他桌上那本翻烂了的数学书。
“马上就要报名了,心里有数了没?想报个什么学校,什么专业?”
这才是他今天来的正题。
张国强和李秀花也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紧张与期待。儿子的未来,就看这一哆嗦了。他们不懂,但他们信李老师。
张汉玉放下笔,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星城工学院,电子计算机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张国强夫妇俩面面相觑,脸上全是茫然。星城工学院他们听过,是省里最好的大学之一。可后面那个……
“电子……什么?”
张国强磕磕巴巴地问。
李文斌的眉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就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些,像是要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你再说一遍,什么系?”
“电子计算机系。”
张汉玉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李文斌的脸色沉了下去。他不是没听清,他是没听懂。或者说,他听懂了字面意思,却完全无法理解这个选择背后的逻辑。
“胡闹!”
他猛地一拍桌子,搪瓷缸子里的水都晃了出来。
“那是什么东西?你听谁说的?电子计算机?听着就像是那些洋人的玩意儿,虚无缥缈,能当饭吃吗?”
张国强和李秀花被他这一声吼吓得一哆嗦,大气都不敢出。
“李老师,您消消气……”
张国强想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李文斌根本不理他,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张汉玉。
“汉玉,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可聪明不能当饭吃,更不能由着性子乱来!高考是多大的事?这是改变你一辈子命运的机会!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
“你爹妈砸锅卖铁供你读书,图的是什么?图的是你能有个安稳的前程,跳出这个农门!不是让你去追那些不着边际的白日梦!”
张汉玉站了起来,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李文斌。昏暗的油灯下,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
“李老师,这不是白日梦。”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因为李文斌的怒火而有丝毫波动。
“国家要发展,工业要进步,离不开计算。未来的战争,未来的生产,未来的方方面面,都和它有关系。”
这些话,是他从那本破旧的杂志里,从那些零散的英文词句中,拼凑、推演出来的结论。但在李文斌听来,却无异于天方夜谭。
“你懂什么国家发展?”
李文斌气得笑了起来,是那种怒极反笑。
“你一个农村娃,书都没读全,跟我谈国家发展?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告诉你什么是正道!”
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张汉玉的鼻子上。
“考师范!毕业了就是国家干部,当老师,受人尊敬,一辈子铁饭碗!再不济,考农业大学,学点技术回来,也能当个技术员,比你刨一辈子地强!”
“这才是你应该走的路!脚踏实地的路!”
张国强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
“对对对,汉玉,听李老师的,老师不会害你。”
李秀花也扯了扯儿子的衣角,小声哀求。
“儿啊,咱就求个安稳,别让你爹妈再跟着提心吊胆了。”
父母的期盼,老师的规劝,像两座大山压了过来。
张汉玉却只是摇了摇头。
他能理解他们。师范,农业,这些是他们认知范围内,一个农民子弟最好的出路。安稳,体面,看得见摸得着。
可他们看不见地平线外,那个正在汹涌而来的时代浪潮。
“李老师,我不考师范。”
他的回答,斩钉截铁。
“你!”
李文斌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他的手都在发抖。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你是不是觉得读了几天书,就比谁都懂了?我告诉你,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赌!”
“我不是赌。”
张汉玉看着李文斌,眼神里没有一丝退缩。
“我相信我的判断。老师,您教过物理,您应该懂,世界是在不断变化的。新的技术,会取代旧的技术。计算机,就是那个能改变一切的新技术。”
他试图用对方能理解的逻辑去解释。
可这番话,却彻底点燃了李文斌的怒火。
“好,好一个改变一切!”
李文斌连连点头,脸上的失望几乎要溢出来。
“我看你是被什么歪理邪说给迷了心窍了!顽固不化!无可救药!”
他猛地一甩手,转身就往外走。
“我不管了!我管不了了!你好自为之吧!”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的人。
他看了一眼满脸焦急无助的张国强夫妇,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依旧站得笔直的少年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惋惜,还有一丝彻底的失望。
“电子计算机?”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浓浓的嘲讽。
“那是什么东西,别做白日梦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跨出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哎,李老师!李老师!”
张国强追出去两步,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颓然地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李秀花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儿啊,你怎么能把李老师给气走啊……他可都是为了你好啊……”
屋子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父母的哀怨,老师的决裂,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张汉玉包裹其中。
他没有辩解。
他知道,任何语言在根深蒂固的观念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默默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油灯的光芒在他深邃的瞳孔里跳跃。
他伸出手,拿起那根当笔用的木棍,在草稿纸上,轻轻地,描摹着那个印在他脑海深处的形状。
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方块,和它上面延伸出的,无数细密的引脚。
【Integrated circuit】。
他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
他只需要,自己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