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依旧毒辣。
桃花村的工地上。号子声却弱了下去。
不是因为疲惫。是因为几匹瘦马。和马上的人。
马蹄声嘚嘚。踏碎了河谷里刚刚凝聚起来的希望。
三匹马。停在村口。
为首先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半旧的皂隶服。腰间挎着刀。眼神像钩子。嘴角习惯性下撇。带着一股衙门里浸淫出来的倨傲。
税吏王三。
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些的衙役。也是一脸不耐。仿佛踏进这穷村子脏了他们的鞋。
村里瞬间安静下来。
劳作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脸上的汗水混着泥土。眼神里透出本能的、深入骨髓的畏惧。像看见了天敌。
老村长李头放下手中沉重的石块。在脏旧的衣襟上擦了擦手。脸上挤出谦卑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王司吏。”他拱手。腰微微弯着。姿态放得很低。“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快。家里喝口水。歇歇脚。”
王三没下马。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老村长。目光像冰冷的刀子。刮过人脸。
他没说话。视线越过老村长。落在后面那片繁忙的工地上。落在那初具规模的石坝上。落在那蜿蜒伸展、已见雏形的水渠上。
最后。他的目光钉在了那些得益于轮作和堆肥、在烈日下依旧顽强挺立、泛着不同寻常绿意的秧苗上。
王三那双三角眼。眯了起来。
精光一闪而过。
像是饿狼看到了肥肉。嗅到了血腥味。
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声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李老头。”他终于开口。马鞭虚虚一点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象。“行啊你们桃花村。”
“不声不响的。搞出这么大阵仗?”
“这又是垒坝又是挖渠的……”他拖长了调子。像猫玩弄爪下的老鼠。“看来……今年你们这收成。差不了啊?”
老村长心里咯噔一下。沉了下去。脸上笑容不变。更加谦卑。“王司吏说笑了。都是靠天吃饭。弄这点东西。也就是想保住口粮。不让村里人饿死。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
“饿死?”王三嗤笑一声。目光如同实质。在村民们汗湿的、带着惶恐与愤怒的脸上扫过。“我看你们……精神头好得很嘛!有力气搞这些花活儿!”
他猛地用马鞭指向那耗费了全村心血的水渠。语气陡然转厉。如同鞭子抽在空气中:
“李保国!”
“少给老子装可怜!”他怒目圆睁,满脸怒容地吼道。
“修这水渠,得要多少人手?要费多少粮食?啊?”他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带着质问和不满。
老村长被他的气势吓得身体前倾,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他死死地盯着老村长,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让人不寒而栗。
一字一顿地,他的声音冰冷刺骨,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村口:“那今年的税……”
村民们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就得加三成!”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在每个村民的耳边炸响。
加税?
竟然还要加三成?!
这对于原本就已经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赋税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啊!
如果真的再加三成,那和直接抢走他们全部的口粮、断掉他们刚刚看到的生路又有什么区别呢?!
就在刚才,因为水利工程的开展,大家心中还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觉得生活或许会有所改善。
然而,这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却无情地浇灭了那仅存的一缕希望之光,只留下了无尽的绝望和无奈。
赵大山手中的铁镐仿佛失去了重量一般,“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咯咯作响,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发泄出来。
他的眼睛瞬间布满了血丝,死死地瞪着马上的王三,那眼神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充满了绝望和仇恨。
而一旁的老村长,脸上的笑容也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僵硬和苦涩。那笑容此刻看起来比哭还要难看,透露出他内心的无助和绝望。
他站在那里。背脊似乎被这无形的重压砸得佝偻了几分。
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惊怒。屈辱。还有一丝……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
他看着王三那张贪婪而冷酷的脸。
看着那指向水渠的、代表着权力与压榨的马鞭。
他知道。
这不是商量。
这是通知。
是赤裸裸的掠夺。
是看到一点希望苗头后。迫不及待的……扼杀。
王三很满意地看着死寂的村庄。和村民们脸上那灰败的、如同被判了死刑的表情。
他冷笑一声。调转马头。
“三天!”
他伸出三根手指。像是催命的符咒。
“就三天!”
“准备好粮食和税银!”
“少一个子儿……”
他回头。目光阴狠地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老村长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毒的威胁。
“拿人来抵!”
马蹄声再次响起。带着扬起的、令人窒息的尘土。
渐渐远去。
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和一片被抽走了魂。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的村民。
老村长依旧站在原地。
烈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孤单。
孤单。而沉重。
他看着那尚未完工、寄托了全村希望的水渠。看着那些在烈日下苦苦挣扎、却终究难逃厄运的秧苗。
刚刚还在为未来奋力拼搏、磨出血泡的双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微微颤抖。
加税三成。
这刚刚有了点起色、看到一丝曙光的桃花村。
怕是……
真的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