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工坊顶住了第一波舆论的冲击,在狄咏的强力支持和内部调整下,似乎重新走上了稳健发展的轨道。然而,寿王精心布置的杀招,从来不是单一方向的明枪,而是多层次、无孔不入的暗箭。真正的压力,往往来自于意想不到的方向,并在持续不断的累积中,逼近甚至突破人的承受极限。
一、 琐碎的围剿:绩效管理下的窒息感
枢密院与户部的联合核查人员终于抵达了北疆。他们并未像预想中那样气势汹汹,反而显得极为“专业”和“尽责”。带队的是户部一位姓钱的主事,面容刻板,一丝不苟。
核查工作迅速展开,其细致和严苛的程度,远超寻常。他们不仅核对账目数字,更要追查每一笔超出常规的物料损耗背后的具体原因、每一次试验失败记录的详细过程、甚至每一位工匠的工时与产出是否完全匹配。
“沈大人,这份记录显示,上月丙字号炉因尝试‘梯度回温法’失败,损毁特等耐火砖七块,炭火三百斤。请详细说明此次试验的必要性、预期目标、失败原因分析以及后续改进措施。是否有相关技术论证会议记录?”钱主事拿着厚厚的卷宗,一板一眼地询问。
“沈大人,工匠李四,本月记录工时二百二十个时辰,但其参与锻造的合格箭簇仅为三支。请解释其工时与产出的匹配度问题,是否存在怠工或管理调度不当?”
“关于龙涎金废料回收流程,现有记录不够清晰,存在监管漏洞风险,请立即完善……”
这些询问和要求,看似都符合流程,无可指摘。但将其施加在一个正处于战时紧张状态、且技术探索性质极强的研发工坊上,便成了一种巨大的负担。沈括和工坊的核心人员,不得不耗费大量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来应对这些无穷无尽的解释、说明、填表、会议。
更让人心力交瘁的是,这些核查人员严格遵守流程,对任何“不合规”之处都要求立刻整改,却对工坊面临的实际困难和技术风险缺乏基本的理解和变通。
“沈公,这样下去不行啊!”鲁小宝趁着核查人员不在,找到沈括,急得直跺脚,“那帮官老爷整天就知道要文书、开会,俺们锻造的炉子都快凉了!几个老师傅被叫去问话,一问就是半天,手里的活全耽误了!”
沈括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强压下心中的烦躁:“他们是按章办事,我等配合便是。技术攻关不能停,你带着人轮班,确保核心试验不断。”
然而,这种“配合”的代价是巨大的。沈括自己几乎被文书工作和会议淹没,白天应对核查,晚上才能挤时间处理技术问题,睡眠时间被压缩到极致。工坊的整体效率明显下降,原本计划中优化工艺流程和培养新人的进度,受到了严重的影响。
这种以“规范”为名的琐碎围剿,比直接的攻击更令人疲惫。它不直接否定你的目标,却用无数的细节和流程,消耗你的精力,迟滞你的脚步,让你在文山会海中逐渐窒息。沈括感觉自己就像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二、 无声的毒药:来自“自己人”的背刺
就在沈括疲于应付外部核查时,工坊内部,那枚寿王埋下的“最深棋子”,开始悄然行动了。
此人并非身居高位,只是工坊资料库的一名普通书办,名叫赵德。他平日里沉默寡言,做事认真,甚至有些过于谨小慎微,从未引起过任何怀疑。然而,他却是寿王早年安插在将作监,后又因其“可靠”而被选入“星火”的暗桩。
赵德没有去偷取核心机密,也没有进行任何明显的破坏。他的手段,更加阴险难防。
他利用整理和誊录数据的机会,开始进行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篡改。比如,在记录龙涎金临界温度的数据时,将“丁上偏丙下”偶尔誊写成“丁中偏丙下”;在记录某次淬火液的配比时,偷偷将“松脂二两”改为“松脂三两”;在汇总物料申请清单时,故意漏写一两种关键辅料,或者将数量写错……
这些改动单独看来,都微不足道,甚至可以推诿为笔误。但在精密的技术研发中,任何一个参数的细微偏差,都可能导致整个实验的失败,甚至引发安全事故。
起初,谁也没有意识到问题。直到连续几次重要的重复性实验失败,且失败原因难以查找时,一丝疑虑才开始在沈括心中升起。
“奇怪,明明是按照成功记录的参数来的,为何这次塑性变形如此困难?”沈括对着一次失败的锻造记录,眉头紧锁。他反复核对着原始记录和几次重复实验的数据,隐约感觉有些对不上,但又找不到明确的证据。
鲁小宝更是气得暴跳如雷:“见了鬼了!这炉火俺看了十几年,从没走眼过!这次感觉温度没错,怎么就打不动了?!”
失败次数的增加,不仅浪费了宝贵的龙涎金和资源,更严重打击了工匠们的信心,也给了外部核查人员更多的“质疑”借口。
“沈大人,近期的实验失败率似乎有所上升,是否与管理制度执行不力、流程规范落实不到位有关?”钱主事在一次会议上,面无表情地提出疑问。
沈括无法回答。他只能要求所有数据必须经过双重核对,所有物料领取必须清单明晰。这又进一步增加了工坊的运行成本和复杂程度。
一种看不见的、令人不安的迷雾,在工坊内部弥漫开来。信任开始出现裂痕,有人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触怒了“天意”,或者是不是某些环节真的出了无法察觉的问题。沈括承受着内外双重压力,那根名为理智和坚韧的弦,被越绷越紧。
三、 最后一根稻草:噩耗与质疑
就在这内忧外患之际,一个噩耗从汴京传来——沈括那位年迈、一直被他寄养在老家由族人照顾的母亲,因病去世了。
消息传到北疆,沈括如遭雷击。他自幼丧父,由母亲一手抚养成人,母子感情极深。投身“星火”项目以来,他几乎与家人断绝了联系,未能尽孝床前,本就心怀愧疚。如今母亲溘然长逝,他连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巨大的悲痛和自责瞬间将他淹没。
屋漏偏逢连夜雨。也几乎是同时,一份来自御史台的新弹劾奏章副本,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流传到了工坊内部。奏章中除了老生常谈的“靡费国帑”、“消极怠工”外,竟然还含沙射影地提及沈括“身负母丧,仍滞留军前,于礼不合,其心难测”,暗示他可能借此拥技自重,甚至有不臣之心。
丧母之痛,加上这恶毒至极的政治污蔑,成为了压垮沈括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进。外面是核查人员锲而不舍的敲门声,要求他对近期实验失败率上升做出书面说明;里面是堆积如山的文书和他那颗被悲痛与愤怒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想起了母亲慈祥的面容,想起了自己立志格物强国的初心,想起了工坊初创时的艰难,想起了龙涎金成功锻造时的喜悦,也想起了如今这无处不在的掣肘、怀疑和恶意中伤……
“啊——!”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书房中传出。
当鲁小宝和几名核心匠师察觉到不对,强行撞开门时,看到的是满地狼藉的文书,以及瘫坐在书堆中,双目赤红、头发散乱、嘴角甚至溢出一丝鲜血的沈括。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份被揉皱的弹劾奏章副本,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在微微颤抖。
“沈公!”鲁小宝惊呼上前。
沈括抬起头,眼神涣散,喃喃道:“为何……为何要如此相逼……母亲……孩儿不孝……这格物……这绩效……有何意义……”
他的精神,显然已处于崩溃的边缘。持续的压力、内部的暗算、丧亲的打击、恶毒的污蔑,这一切汇聚在一起,终于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工坊的灵魂人物,倒下了。
消息传到狄咏耳中,这位沙场宿将也勃然变色,一拳砸在桉上:“鼠辈安敢如此!”他立刻下令,所有核查人员暂停工作,由军中医官全力诊治沈括,并派人严密保护其安全,同时八百里加急将情况奏报汴京。
“星火”工坊的炉火虽然未熄,但指引方向的火焰,却已摇曳欲灭。绩效管理追求效率,但当管理本身成为最大的阻碍,当人心在无尽的消耗中走向崩溃,再高的技术,再好的制度,也终将沦为虚谈。北疆的局势,因沈括的突然倒下,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
沈括的骤然倒下,如同抽去了“星火”工坊的嵴梁,让这个刚刚经受住战火考验、正欲振翅的技术心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炉火未熄,人心却已飘摇。
一、 临危受命:狄咏的雷霆手段与鲁小宝的担当
狄咏闻讯第一时间赶到了工坊。他看到的是双目赤红、精神恍忽、被军医强行灌下安神汤药后昏睡过去的沈括,以及围在书房外,面带惶然、不知所措的工匠与学子们。
一股无名火在狄咏胸中勐烈燃烧,但他深知,此刻绝不能乱。他是北疆主帅,更是“星火”工坊此刻唯一能依仗的定海神针。
“所有人,听令!”狄咏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沙场特有的铁血与不容置疑,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第一,沈公忧劳成疾,需静养。工坊一应事务,在其康复前,由本将暂代统领!鲁小宝!”
“末……小的在!”鲁小宝勐地站直,他手臂上的伤似乎因激动而再次渗血,但他浑然不觉。
“擢升你为工坊代总管,负责所有技术事宜,维持工坊运转!谁敢不听号令,延误生产,依军法处置!”狄咏深知,此刻必须有一个熟悉技术、且威望足够的人站出来,鲁小宝虽性情粗豪,但技术过硬,对沈括忠心耿耿,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二,所有枢密院、户部核查人员,即刻起停止一切活动,集中于西侧营房,未经本将允许,不得擅离,不得与工坊人员随意接触!所需饮食,由我军中统一配送!”这是强行物理隔离,切断外部干扰源。
“第三,工坊内部,即刻起实行‘战时管制’!所有人员,按原有分工,各归其位!过往文书、记录,全部封存,非经本将与鲁小宝共同批准,任何人不得调阅、修改!”这是为了防止有人趁乱浑水摸鱼,或继续搞小动作。
“第四,军医官留下,全力诊治沈公!所需药材,不惜代价!”
一道道命令如同疾风骤雨,迅速稳定了局面。混乱被强行压制下去,秩序在铁腕下得以恢复。鲁小宝虽然心中悲痛且倍感压力,但狄咏的信任和赋予的权力,让他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责任感。他抹了把脸,瞪着眼对周围的工匠吼道:“都听见狄将军的话了?该干嘛干嘛去!炉子不能凉,锤子不能停!谁要是怂了,现在就滚蛋,别耽误俺们给沈公争气!”
工匠们被这军法般的严厉和鲁小宝的蛮横所震慑,也因狄咏的果断而找到了一丝主心骨,纷纷返回了自己的岗位。工坊内重新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锻打声,虽然不如往日那般充满激情,却多了一份悲壮与坚韧。
二、 抽丝剥茧:苏轼的“审计”与内鬼的暴露
狄咏的紧急奏报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汴京。赵小川览奏,又惊又怒,当场摔碎了一个心爱的茶盏。
“欺人太甚!竟将朕的肱股之臣逼至如此境地!”他立刻下旨,严令核查人员不得再干扰工坊运行,并派出宫中最好的太医,携带珍贵药材,火速前往北疆。同时,他做出了一个关键决策:紧急调派正在翰林院处理文会后续事宜的苏轼,以“钦差观察使”的身份,即刻北上,全权负责调查沈括受逼至病的缘由,并协助稳定工坊局面。
苏轼接到旨意,二话不说,轻车简从,日夜兼程赶赴北疆。他深知,此去不仅是公务,更是为了挚友沈括。
抵达工坊后,苏轼没有过多寒暄,立刻投入工作。他首先去探望了依旧昏沉、时而呓语的沈括,看着好友憔悴的面容,心中酸楚,更坚定了查清真相的决心。
他没有像之前的核查人员那样纠缠于繁琐的流程,而是凭借其过人的才智和对格物之学的理解,采取了不同的方法。他让鲁小宝等人,将近期所有失败的实验记录、物料领取清单、以及对应的原始数据底稿,全部调集到一起。
“苏学士,这些都是近期出问题的记录,乱七八糟的,俺们看了好多遍,也找不出毛病到底出在哪儿。”鲁小宝苦恼地说。
苏轼没有说话,他坐在灯下,一份一份地仔细比对,目光在成功与失败的记录之间来回扫视。他关注的不是宏大的叙事,而是那些最容易被忽略的细节——一个数字的笔误,一个单位的混淆,一种辅料用量的细微差别……
时间一点点过去,油灯添了一次又一次。突然,苏轼的目光停留在几份关于龙涎金临界温度的记录上。他敏锐地发现,在几次失败的实验记录誊抄本上,温度的标注与他自己记忆中沈括曾兴奋地向他提及的、以及少数几份未被篡改的原始草稿上的数据,存在极其细微的、但足以影响结果的偏差!
“存中(沈括字)曾言,临界温度在‘丁上偏丙下’,毫厘不可差。你们看这几份誊录稿,却写成了‘丁中偏丙下’!”苏轼指着那几处几乎难以察觉的改动,声音带着寒意。
他又对比了物料清单,发现了更多类似的、看似“笔误”的痕迹。这些错误分散在不同的记录中,由不同的人经手,杂乱无章,若非像他这样通晓内情且心细如发的人进行大规模交叉比对,极难发现规律。
“这不是意外,这是人为的、系统性的、极其隐蔽的破坏!”苏轼得出了结论。目标直指负责资料整理和誊录的核心人员。
狄咏闻报,立刻下令拘拿了所有接触过这些记录的书办,包括那个看似老实巴交的赵德。
起初,赵德还试图以“笔误”、“疏忽”来搪塞。但在苏轼抽丝剥茧般的讯问和狄咏的军法威慑下,他的心理防线最终崩溃,交代了自己受寿王府指使,进行隐秘破坏的事实。
内鬼被揪出,工坊内弥漫的那股令人不安的迷雾终于散去了大半。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后怕,同时也对苏轼的明察秋毫敬佩不已。
三、 绩效重铸:从“管束”到“赋能”
内鬼虽除,但工坊经历此番动荡,士气低落,效率低下的问题依然存在。沈括短期内无法理事,狄咏军务繁忙,鲁小宝擅长技术却拙于管理。如何让“星火”重新焕发活力,成了摆在苏轼面前的难题。
苏轼没有简单地恢复旧观,而是与狄咏、鲁小宝商议后,对工坊的管理模式进行了一次深刻的“绩效重铸”。
他首先废除了那些过于僵化、窒息创造力的繁琐流程和文书要求,代之以更简洁、更聚焦于核心目标的管理办法。
“格物之道,贵在专注与实效。今后,所有记录,但求关键数据准确、过程清晰可溯即可,不必追求形式完美。”苏轼宣布,“将诸位从文山会海中解放出来,精力当用于刀刃之上。”
其次,他建立了“技术联席会议”制度。由鲁小宝主持,所有资深匠师和核心学子参加,定期商讨技术难题、分享经验、评估进度。这既是对鲁小宝权威的巩固,也激发了基层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实现了从“被动接受指令”到“主动参与决策”的转变。
针对工匠们身心俱疲的状况,苏轼引入了“弹性工时”与“强制休沐”的概念。在保证核心任务进度的前提下,允许工匠根据自身状态调整工作节奏,并且每月必须有固定的休息时间,由狄咏派兵“监督”执行,确保落到实处。绩效考评,不再仅仅看重工时,更看重有效产出和创新能力。
“诸位,沈公倒下,乃前车之鉴。我等在此,是为强国,非是赴死。张弛有度,方能持久。”苏轼的话语,带着文人特有的通透与关怀,说到了许多工匠的心坎里。
他还设立了“创新贡献奖”,对那些在工艺流程、工具改良、乃至管理建议上提出有效方案的工匠和学子,给予额外的绩效积分和物质奖励,鼓励微创新,集众人之智。
这一系列举措,的核心思想是从传统的“管控型”绩效,转向更具活力的“赋能型”绩效。它减轻了不必要的负担,赋予了基层更多的自主权,关注人的状态与成长,从而重新点燃了工坊内部的活力。
炉火依旧,但驱动炉火的力量,不再仅仅是外部的压力与命令,更多了一份内在的认同与追求。
四、 余波与新生
在太医的精心诊治和药物的作用下,沈括的病情逐渐稳定,虽然依旧虚弱,精神也不再恍忽,但眉宇间那沉重的郁结似乎化解了一些。当他得知苏轼前来,并查出了内鬼、稳定了工坊时,久久无言,只是用力握了握苏轼的手。
工坊在新的管理模式下,虽然失去了沈括这位顶尖的掌舵者,但在鲁小宝的带领和苏轼的协调下,竟也慢慢地重新走上了正轨。那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更加团结坚韧的氛围。
狄咏将赵德及其口供秘密押送汴京,同时上书,详细陈述了此次事件的经过,以及苏轼的力挽狂澜。他再次强调了“星火”工坊对于北疆防务不可替代的价值,并恳请朝廷对幕后黑手予以严惩。
赵小川接到奏报,震怒之余,也深感欣慰。他再次下旨,严厉申饬了之前那些弹劾沈括的官员,并明确表示了对苏轼、狄咏所做工作的肯定。同时,他暗中给皇城司下达了更进一步的指令,要求加大对寿王府的监控和调查力度。
“星火”工坊,经历了一次严酷的“淬火”。沈括这块精钢几乎断裂,但工坊这个整体,却在灾难的锤炼下,去除了杂质(内鬼),调整了内部结构(管理模式),变得更加坚韧。它失去了一个天才的领导者,却可能正在孕育一个更具韧性和生命力的团队。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危机只是暂时解除。寿王绝不会就此罢休,辽军的威胁依然悬在头顶,龙涎金的瓶颈仍未突破。真正的风暴,或许正在这短暂的平静下,酝酿着下一次更勐烈的爆发。重铸的“獠牙”,能否在下一轮风暴中咬碎敌人的喉咙,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