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龙屯,这座号称“飞鸟腾猿不能逾”的播州天险,这座盘踞于娄山雄关之上的播州杨氏老巢,此刻已化作沸腾的蚁穴。沙溪惨败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囤内各寨头人惊惶失措,是战是降,争吵不休。唯有囤顶核心的“飞龙堡”,依旧死寂。堡内书房,烛火摇曳,映着杨朝栋苍白而沉静的脸。他身着举人青衿,与周遭披甲执锐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面前摊开的,是父亲杨铿与胡惟庸心腹秘密往来的信件抄本,字句间充斥着对朝廷的怨怼与割据的野心。他闭上眼,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父亲那刚愎狂怒的脸与胡相使者阴鸷的笑容在脑中交错。他早已劝谏过,西南一隅,螳臂焉能挡车?奈何忠言逆耳。
“少宣慰!” 心腹家将浑身浴血撞入,声音嘶哑,“七星卫…周起杰!前锋已破囤前三关!雷猛那杀神打头阵,岩桑率水西虎贲骑侧翼包抄!囤内…囤内人心散了!守不住的!”
杨朝栋猛地睁开眼,眼中没有惊惶,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静与深重的悲哀。他缓缓起身,走到书架旁,取下几卷自己珍视的经史典籍,又小心翼翼地卷起一幅描绘娄山云海的水墨长卷。“传令,” 他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飞龙堡…开堡门。放下吊桥。堡内兵甲…尽数封存。我…亲迎周大人。”
“少宣慰!不可啊!” 家将目眦欲裂,“降了就是死路一条!我们护您杀出去…”
杨朝栋摆摆手,目光扫过书架上父亲收集的那些价值连城的古玩珍宝,最终落回手中的书卷上。“播州杨氏数百年基业,不能尽毁于一念之差。以卵击石,徒增死伤,愧对祖宗黎民。” 他抱着书卷,一步步走向沉重的堡门,“开门。”
海龙囤最后的门户,在绝望与不甘的注视下,轰然洞开。吊桥沉重地放下,砸在护囤的深涧之上。杨朝栋独自一人,青衿磊落,怀抱书卷,立于吊桥尽头,面对着囤外如林的刀枪与猎猎作响的“周”字大旗。七星卫前锋的怒吼与兵刃的寒光,在他平静的眼底投下冰冷的倒影。
囤外山坡,周起杰勒马眺望。飞龙堡洞开,杨朝栋孑然独立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岩桑策马靠近,低声道:“大人,是杨铿那儿子杨朝栋,听说是个举人,平素名声尚可,曾多次劝阻其父…此刻开堡,怕是要降?”
周起杰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杨朝栋怀中紧抱的书卷和他脸上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平静,又掠过堡门内那些虽放下兵器却依旧眼神闪烁、隐含怨毒的播州残兵。他微微颔首,沉声道:“雷猛!”
“末将在!” 雷猛如铁塔般策马上前,脸上溅满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污,杀气腾腾。
“你率前营精锐,接管飞龙堡!堡内所有兵甲器械,即刻封存清点!凡有异动者,” 周起杰声音陡然转寒,字字如冰,“格杀勿论!”
“遵令!” 雷猛狞笑一声,大手一挥,“儿郎们!跟老子进堡!抄了杨老狗的老窝!” 如狼似虎的七星卫甲士轰然应诺,潮水般涌过吊桥,冲入堡内,迅速控制各处要隘,粗暴的喝令声、兵甲碰撞声响成一片。
周起杰这才策马,缓缓行至杨朝栋面前数步之地停下。玄甲染血,居高临下,无形的威压如实质般笼罩下来。杨朝栋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却依旧挺直脊背,深深一揖:“罪臣之子杨朝栋,拜见周总兵。家父狂悖,罪在不赦。朝栋无力回天,唯有开堡请降,但求总兵念及囤内无辜兵卒百姓,网开一面,朝栋…愿领一切责罚。” 他声音微颤,却清晰无比。
周起杰沉默地审视着他,目光掠过他额角的冷汗和紧抱书卷、指节发白的手。囤内隐隐传来雷猛部下搜检时的呵斥与砸锁破箱的声响,更衬托出此地的死寂。
“你父杨铿,” 周起杰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勾结当朝宰相胡惟庸,私蓄甲兵,意图谋反,证据确凿。按《大明律》,谋反大逆,罪在不赦,当夷三族。” 他刻意加重了“夷三族”三字,如同重锤砸在杨朝栋心上。
杨朝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剧烈一颤,几乎站立不住。他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滴在怀中冰冷的书卷封皮上。绝望如冰水浸透骨髓。
“然,” 周起杰话锋一转,声音依旧沉冷,却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旋余地,“本官一路行来,闻你素有才名,通晓经义,屡次劝谏乃父,惜乎忠言逆耳。囤内百姓,亦言你曾约束部曲,少有扰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被七星卫驱赶到堡内空地上、瑟瑟发抖的播州妇孺老弱,“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官今日,只诛首恶杨铿及其死党。其余人等,查无实据牵连者,皆可赦免。”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杨朝栋猛地睁开泪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周起杰,嘴唇哆嗦着,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至于你,杨朝栋,” 周起杰的目光重新落回他身上,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按律,亦在当诛之列。然本官念你心存善念,曾力阻其父,更兼有才学。本官会上奏朝廷,详陈你开堡纳降、保全一囤生灵之功,以及你劝谏乃父、约束部曲之过往,为你求情,恳请陛下开恩,法外施仁。”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若圣心垂怜,免你死罪,本官以为,黔地文教荒芜,正需通晓经义之人。毕节卫青阳书院,可为你余生栖身之所,以教化之功,赎杨氏之罪愆。你…可愿?”
青阳书院?教书?杨朝栋彻底怔住。巨大的落差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对这位铁血统帅竟有如此胸怀的震动、对自己所学终于有了另一种归途的茫然与…隐约的期盼,交织翻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再次深深揖下,这一次,腰弯得更深,声音带着哽咽与一种沉甸甸的决然:“罪人杨朝栋…叩谢总兵再造之恩!无论圣意如何,朝栋若能得存残喘,必竭尽驽钝,投身书院,教化子弟,以赎前愆!若…若圣意难违,朝栋亦感念总兵今日之言,死而无怨!”
周起杰不再多言,调转马头:“岩桑,带杨公子下去安置。好生照看。” 他目光投向堡内深处,“雷猛那边,也该有结果了。”
飞龙堡深处,杨铿那间堆满珍宝、悬挂着猛虎下山图的奢华寝殿,此刻一片狼藉。楠木打造的厚重书案被雷猛一斧劈开,暗格暴露无遗。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厚厚一叠用火漆密封、以特殊符号标记的信函!正是杨铿与胡惟庸及其心腹往来的铁证!
雷猛咧着嘴,像拎小鸡一样把瘫软如泥、被堵着嘴的杨铿从地上拖起来,将那些信函一股脑塞进一个结实的皮囊里,狠狠扎紧口子。
囤顶的空地上,杨铿被五花大绑,跪在冰冷的石板上。曾经不可一世的播州土皇帝,此刻须发散乱,锦袍污秽,眼神空洞呆滞,只有身体因恐惧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周围挤满了被驱赶来的播州头人、兵卒和妇孺,无数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有恐惧,有怨恨,也有麻木。
周起杰策马立于人群之前,玄甲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手中托着那个装满信函的皮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播州宣慰使杨铿!勾结中书右丞相胡惟庸,私蓄甲兵,图谋不轨,更悍然袭击朝廷命官!罪证在此!” 他扬了扬皮囊,目光如冰刃扫过人群,“按《大明律》,谋反大逆,罪在不赦!即刻褫夺其宣慰使职,押解进京,交由天子圣裁!其党羽首恶,一并拿下!”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雷猛带着如狼似虎的亲兵上前,将几个面无人色的杨氏死忠将领粗暴地拖出人群,捆缚结实。杨朝栋站在稍远处,看着父亲被拖拽着塞入囚车,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怀中书卷抱得更紧,指甲深深陷入书页。
“其余人等!” 周起杰的声音再次响起,压下了骚动,“查无实据牵连者,本官一概不问!播州宣慰司暂由朝廷派员署理!尔等各安其业,不得再生事端!违令者,杀无赦!”
殿内巨大的蟠龙柱上,松明火把熊熊燃烧,驱散着从洞开的殿门外灌进来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尘土和淡淡血腥混合的气息。周起杰端坐在原本属于杨铿的虎皮交椅上,奢香坐在其侧,刘瑜则立于巨大的紫檀木公案旁,正提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刚刚结束受降事宜的雷猛,浑身带着屋外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包裹在油布里的、沉甸甸的硬物。
“大人!夫人!”雷猛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凝重,他单膝跪地,将手中的油布包高高呈上,“末将在查抄杨铿私库秘格时,发现此物!藏得极深,外层裹以铁皮,内里还有锡盒密封!”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个不起眼的油布包上。周起杰眼神一凝:“打开。”
雷猛应声,利落地解开油布,露出里面一个尺许见方的锡盒。他小心翼翼地撬开盒盖,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叠用上好宣纸写就的书信!最上面几封的信封上,赫然盖着“中书省右丞相胡缄”的朱红火漆印!
周起杰拿起最上面一封,撕开封口,抽出信笺。熟悉的、属于胡惟庸心腹幕僚的笔迹映入眼帘。信中内容,触目惊心!不仅有胡惟庸通过何文堂等人向杨铿许诺“西南王”、“世代永镇”的空头支票,更有数条极为隐秘、足以置胡惟庸于死地的关键罪证:
“……前次占城贡品,象牙、犀角已着人秘运入京,存于相府西跨院地窖,胡椒五百石,分藏于通州三处商号库房,账目已做平,大人尽可放心……”
“……凤阳皇陵‘风水林’所伐巨木,皆系上好金丝楠,已由李彬(已伏诛)经手,半数运抵相府营造别业,余者发卖,得银六万两,分润名单附后……”
“……京营调兵大同之事,五军都督府已有异议,大人可再令兵部陈宁郎中,以‘北元异动,边关告急’为由,再上奏章施压,务必促成!此乃掌控京畿兵权之要着……”
“……黔事,周起杰、奢香乃心腹大患,杨宣慰若能除此二人,提头来献,则‘西南王’之诺,指日可待!朝廷诰命印信,已着人秘密镌刻,不日即可送达……”
一桩桩,一件件,隐匿贡品、侵吞皇陵巨木、图谋染指京营兵权、构陷封疆大吏、私刻王爵印信……条条都是诛九族的滔天大罪!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指胡惟庸那颗日益膨胀的野心!
周起杰一页页翻看着,脸色沉静如水,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冰冷的杀意和一种洞悉全局的了然。奢香和刘瑜在一旁看着信的内容,脸色也变得越来越凝重。
“果然如此……”刘瑜放下笔,声音清冷,“胡惟庸的胆子,真是比天还大!连皇陵的风水木、外邦的贡品都敢动,还私刻王印!他这是自寻死路!”
奢香冷哼一声,眼中寒光闪烁:“天欲其亡,必令其狂!这老贼,死期到了!”
周起杰将最后一封信放下,目光扫过雷猛呈上的那个锡盒,里面还有一份附带的名单和几张标注着藏匿地点的简易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转向刘瑜:“瑜儿,研磨。”
刘瑜立刻在巨大的紫檀木公案上铺开特制的黄绫奏本,亲手研好浓墨。
周起杰提笔,饱蘸浓墨,笔走龙蛇。他以沉稳有力、条理分明的笔触,详细奏报了播州杨铿受胡惟庸蛊惑、悍然起兵叛乱,以及自己率军平叛、攻破海龙屯、杨朝栋献屯乞降的整个经过。奏章中,他并未过多渲染战事惨烈,而是将重点放在了杨朝栋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保全屯堡数千军民性命、主动献上印信户籍的功劳上,以此为其求情,保其性命。
奏章的最后,周起杰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臣于查抄逆酋杨铿秘库时,偶获其与朝中重臣往来密信数封。信中所涉之事,骇人听闻,悖逆滔天!臣不敢擅专,更不敢有丝毫隐匿,兹将原信并附证名单、图册,封以密匣,派得力心腹,由重兵护送,八百里加急驰送京师,伏乞陛下御览圣裁!逆信内容摘要如下:一曰隐匿占城国贡品象牙、犀角、胡椒,私藏于京;二曰指使李彬(已伏诛)盗伐凤阳皇陵风水巨木(金丝楠),私用牟利;三曰妄图染指京营兵权,多次施压促调;四曰私许逆酋杨铿‘西南王’伪号,私刻王爵印信;五曰构陷边臣,唆使叛乱……凡此种种,罪证确凿,铁案如山!此獠弄权欺君,祸乱朝纲,其心可诛!臣顿首百拜,伏惟陛下乾纲独断,肃清朝野,以正国法,以安天下!”
写罢,周起杰掷笔于案,那沉重的笔杆在案上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他取过自己的贵州都指挥使金印,在印泥上重重按下,然后稳稳地盖在那份字字千钧的奏章末尾。鲜红的印文,在黄绫上显得格外刺目。
“鼎碎狐亡……” 周起杰低声重复着老师那八个字的判词,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冷冽而笃定的弧度。这盘由老师执先手、他与西南军民浴血搏杀为中盘的大棋,收官之时,已然不远了。风雪更急了,卷过巍峨的海龙屯,也卷向遥远的金陵帝阙。
洪武十三年的初春,来得迟,也来得峭。南京城上空堆积的铅灰色云团,仿佛吸饱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着紫金山头,压着皇城的琉璃瓦顶。一丝风也无,只有料峭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从宫墙缝隙、从青石板路的寒气里,无声无息地刺入骨髓。
谨身殿内,巨大的蟠龙铜炭盆烧得通红,上好的银骨炭释放着融融暖意,却怎么也驱不散御座上弥漫开来的、砭人肌骨的森然。阶下,右丞相胡惟庸垂手肃立,姿态恭谨得如同泥塑木雕,玄色蟒袍上那只金线绣成的孔雀,在殿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也敛了翅,失了神采。唯有他拢在宽大朝服袖中的右手,食指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着一丝被强行压制的惊涛骇浪。
御案后,朱元璋的目光,如同两把在冰水里淬过无数遍的刮刀,正缓缓地、一寸寸地刮过胡惟庸低垂的头顶和紧绷的后颈。那目光并不如何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足以将人魂魄都碾成齑粉的重量。案头,一份摊开的奏疏墨迹未干——那是贵州都指挥使周起杰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播州平叛捷报”。捷报的字里行间,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冰冷的铁腥味,更有一股无形的、指向朝堂核心的凌厉锋芒!
“胡卿,”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在空旷死寂的大殿里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冰坨子砸在金砖上,又冷又硬,“周起杰的折子,你看了。播州杨铿,受奸人蛊惑,悍然举兵,攻我卫所,掠我边民,罪不容诛!幸赖将士用命,一举荡平,擒其首恶。只是……”他略略拖长了音调,目光如钩,死死钩住胡惟庸的每一丝细微反应,“这‘蛊惑’杨铿的‘奸人’,究竟是谁?竟敢私许伪王尊号,私刻王爵印信,图谋割裂我大明疆土!此獠不除,国无宁日!胡卿,你执掌中书,总揽机枢,可有所察?”
胡惟庸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重与愤慨:“陛下!臣……臣亦震怒!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徒,行此悖逆滔天之事!此獠构陷边臣,挑动蛮夷,其心可诛!臣已严令刑部、都察院并锦衣卫,务必彻查此案,无论牵涉何人,定要揪出元凶,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安社稷!” 他撩袍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姿态谦卑而痛切,仿佛与那“奸人”有不共戴天之仇。
“哦?”朱元璋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丝毫暖意,“胡卿忠心体国,朕心甚慰。只是……”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淬毒的匕首出鞘,“那杨铿逆酋,连同其党羽及指证元凶的‘铁证’,此刻正在押解进京的路上。朕要你亲拟一道严旨,着沿途各府州县、卫所驿站,务必全力护持!若有半分差池,或让那杨铿及其携带的‘东西’在抵达诏狱前出了意外……”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谨身殿嗡嗡作响,连炭盆里的火苗都为之猛地一窜,“朕唯你是问!所有经手官员,无论品级,一律——连坐!诛族!”
“连坐!诛族!” 这四个字,如同四柄重锤,狠狠砸在胡惟庸的心口!他伏在地上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剧烈一颤,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皇帝这是在逼他!逼他眼睁睁看着那把悬在自己头顶、由他自己亲手递出去的屠刀落下!更是在警告他,若敢轻举妄动,沿途所有可能成为他灭口帮凶的人,都将被连根拔起,血流成河!这是绝户计!
冷汗瞬间浸透了胡惟庸的里衣,粘腻冰冷地贴在背上。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和几乎冲破胸膛的狂怒,以头抢地,声音嘶哑却无比恭顺:“臣……遵旨!臣即刻拟旨,六百里加急发出!定保逆酋杨铿及一应证物,毫发无损,平安抵京!臣……万死不敢有负圣托!”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去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淡,目光却依旧如冰冷的探针,钉在胡惟庸狼狈退出的背影上,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殿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几乎在胡惟庸退出谨身殿的同时,一辆青幔小车悄无声息地驶入了南京城诚意伯府的后角门。车厢内,刚刚收到播州战况密报的刘伯温,一身半旧的深青色道袍,闭目靠坐在软垫上。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细微颠簸,丝毫未能扰乱他眉宇间那深潭般的沉静。
马车停稳,老仆无声地打起帘子。刘伯温步入自己那间弥漫着淡淡药香和书墨气息的书房。他没有点灯,径直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案头,一只造型古拙的青铜罗盘在窗外透入的微弱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旁边,静静躺着一卷用深青色布帛包裹的书册,正是其师铁冠道人所传的玄奥推衍之书——《铁冠数》。
刘伯温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拂过罗盘冰凉的盘面,指尖在代表“荧惑”(火星)和“太阴”(月亮)的星宿方位上略作停留。他并未翻开《铁冠数》,只是凝望着窗外铅灰色天空中那轮被浓云遮蔽、只透出惨淡微光的初月,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片刻后,他睁开眼,眼中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锐芒,随即归于沉静。
“来人。”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门外。
“老爷。” 侍立的老仆应声而入。
“去后园静室,请玄真道长过来一趟。就说,有‘星夜急务’相商。” 刘伯温吩咐道,语气平淡无波。
不多时,一位身着灰色道袍、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平和的老道,步履轻捷地走了进来。他正是刘伯温的同门师兄,道号玄真,数年前云游至南京,被刘伯温挽留,在诚意伯府后园静室清修,亦兼府中供奉。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道士,背负一柄古朴长剑,眉目俊朗,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玄真的得意弟子,云鹤。
“师弟相召,可是为那西南来的‘不速之客’?” 玄真道长在刘伯温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了然。
刘伯温微微颔首,将案上那份关于播州战况及杨铿押解进京路线的密报轻轻推了过去,言简意赅:“雷猛押解,囚车三辆,走辰州—常德—武昌一线官道。逆酋杨铿及其心腹党羽分押,另有‘铁证’一匣,由雷猛亲自背负,片刻不离身。此物关乎社稷,不容有失。”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玄真身后的云鹤身上,又看向玄真,“然豺狼环伺,必择险途而噬。湘西沉陵,万山夹峙,有隘口名‘鬼见愁’,乃必经之地,亦是绝佳的……埋骨之所。”
玄真道长目光扫过密报,神色无波,只轻轻捋了捋颔下三缕长须,温言道:“师弟所虑极是。荧惑犯斗,血光隐现于西南驿路之上。此劫,应在沉陵。” 他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云鹤,“云鹤。”
“弟子在!” 年轻道士躬身应道,声音清越。
“收拾行囊,带上‘破障’与‘惊蛰’。” 玄真道长吩咐,语气如同吩咐弟子去后山采药般平常。“随为师走一趟沉陵隘口,会一会那山中的‘魑魅魍魉’。”
“谨遵师命!” 云鹤眼中精光一闪,并无半分惧色,只有跃跃欲试的锐气。他背上那柄名为“惊蛰”的古剑,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刘伯温不再多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两枚用朱砂画着繁复符文的黄纸三角,递给玄真:“此乃‘六丁护身符’,聊作万一之用。师兄,云鹤,一路小心。”
玄真含笑接过,纳入怀中:“师弟放心,清风明月,去去便回。” 言罢,与云鹤对刘伯温稽首一礼,师徒二人身影飘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诚意伯府外初春沉沉的暮色之中,如同两缕投入深潭的水痕,了无痕迹。
洪武十三年二月初七。湘西,沉陵地界。
官道在莽莽群山中蜿蜒,如同一条被巨斧劈开的灰色伤痕。连日阴雨初歇,天空依旧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湿冷的雾气如同粘稠的灰纱,缠绕在陡峭的山崖和深不见底的峡谷间,久久不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叶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潮气。
一支沉默而肃杀的队伍,正艰难地行走在通往“鬼见愁”隘口的险峻山道上。队伍核心,是三辆用粗大硬木打造、包裹着厚厚铁皮的沉重囚车。车轮碾过湿滑泥泞、碎石遍布的山路,发出刺耳而单调的嘎吱声,伴随着锁链拖曳的哗啦声响,如同丧钟的前奏。
最中间那辆囚车里,蜷缩着一个身影。正是曾经的播州宣慰使杨铿。他蓬头垢面,满脸污垢,昔日不可一世的紫膛脸此刻灰败如土,布满血丝的双眼空洞地睁着,呆滞地望着囚车外那不断后退、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嶙峋山崖。沉重的铁镣磨破了他的脚踝,凝固的血痂混着污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寒冷、饥饿、绝望,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仅存的意识。偶尔有山风吹过,卷起他褴褛的囚衣,露出里面一道道在沙溪溃败时留下的、尚未痊愈的鞭痕和刀疤,更添几分凄惨。他像一头被彻底打断了脊梁的老狼,只剩下等死的麻木。
队伍前方,贵州都指挥佥事雷猛,如同一尊铁铸的雕像,端坐在一匹雄健的青骢马上。他身披半旧但擦得锃亮的山文甲,腰挎长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风霜刻下的痕迹,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雾气弥漫、怪石嶙峋的隘口——鬼见愁。他身后,紧紧跟随着十名同样甲胄齐全、神情彪悍的亲兵,如同拱卫头狼的獠牙。再往后,是两百名精挑细选的七星卫精锐步卒。这些百战余生的悍卒,沉默地行进着,队列严整,步履沉稳,尽管山路湿滑难行,却无一人喧哗抱怨,只有兵器和甲叶偶尔碰撞发出的轻微铿锵声,以及沉重呼吸喷出的白气,显示出长途跋涉的疲惫和高度戒备的紧张。队伍最后,是数十名被铁链串在一起的杨铿心腹党羽,个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雷猛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隘口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狭窄的通道。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绝壁,高达数十丈,猿猴难攀。隘口最窄处仅容两辆马车并行,上方怪石悬垂,仿佛随时会砸落下来。湿冷的雾气在这里更加浓重,能见度极低,连前方十几步外的景物都模糊不清。只有山风穿过隘口时发出的呜咽怪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号。
“停!” 雷猛猛地抬起右手,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传遍整个行进中的队伍。所有人在同一刹那停住脚步,甲叶摩擦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囚车锁链的余音。整个山谷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更添阴森。
雷猛翻身下马,走到隘口前,蹲下身,仔细察看泥泞不堪的地面。他的眉头紧紧锁起。泥地里,除了他们队伍刚踩踏出的新鲜脚印,还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和一些杂乱的马蹄印、脚印。这些痕迹都很新,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却依旧能分辨出至少属于两支不同的队伍,而且似乎在此处停留、徘徊过不短的时间。
“猛爷,不对劲。” 一名亲兵队长凑近,压低声音,指着隘口上方一处被雾气笼罩的陡坡,“您看那石头缝里,好像有东西反光……”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雷猛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浓雾之中,隐约可见陡峭崖壁的石缝和几丛稀疏的枯黄灌木后,似乎有几点极其微弱的、金属特有的冷光一闪而逝!那不是山石该有的反光!
一股浓烈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雷猛!多年的沙场搏杀练就的直觉告诉他——陷阱!
“结阵!护住囚车!” 雷猛爆发出炸雷般的怒吼,同时猛地抽出腰间长刀!刀锋在阴沉的雾气中划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寒光!
几乎就在他吼声出口的同一刹那!
“咻——咻咻咻——!”
凄厉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山谷的死寂!如同毒蛇的嘶鸣!无数支闪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从地狱深处钻出的毒蜂群,带着致命的尖啸,从隘口两侧陡峭的崖壁上、从前方浓雾遮蔽的乱石堆后,铺天盖地地攒射而下!目标,直指那三辆沉重的囚车!尤其是中间囚禁着杨铿的那一辆!
“举盾!” 雷猛身边的亲兵队长反应也是极快,嘶声大吼!
训练有素的七星卫精锐闻令而动!巨大的包铁木盾瞬间在囚车上方和两侧竖起,组成一面面移动的钢铁壁垒!叮叮当当!密集如雨的箭矢狠狠钉在盾牌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火星四溅!更有不少力道强劲的弩箭穿透了木盾边缘的缝隙,射入持盾士兵的手臂、肩头,惨叫声顿时响起!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轰!轰!轰!”
数团巨大的、燃烧着刺鼻油脂火焰的火球,如同陨石般从隘口上方被猛地抛掷下来!目标依旧是囚车!火球砸在官道中央、砸在盾阵边缘,轰然炸开!炽热的火焰混合着粘稠的黑油四处飞溅!瞬间点燃了潮湿的地面、路旁的枯草灌木!浓烟滚滚,热浪扑面!
“啊——!” 几个被火油溅到的士兵顿时成了火人,惨嚎着在地上翻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盾阵瞬间被炸开几个缺口!
“保护钦犯!” 雷猛目眦欲裂,挥刀格开一支射向自己面门的毒箭,一个箭步冲到杨铿的囚车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和坚固的铠甲挡在囚笼前方!长刀舞动如风,将射来的箭矢纷纷磕飞!他身边的亲兵也迅速收缩,用身体和盾牌死死护住囚车和雷猛。
“杀——!” 浓烟与火焰的掩护下,尖锐的喊杀声从隘口前方和两侧崖壁响起!数十道身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凶狠眼睛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浓雾中、从岩石后、从陡峭的山坡上猛扑下来!他们身手矫健得惊人,在湿滑陡峭的山壁上如履平地,手中清一色的狭长倭刀,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妖异的寒光,目标明确——破开盾阵,斩杀囚车中的杨铿!
短兵相接,瞬间爆发!狭窄的隘口通道内,顿时化作血肉横飞的修罗场!七星卫的悍卒们怒吼着,挺起长枪,挥舞腰刀,与扑下来的黑衣刺客狠狠撞在一起!刀枪碰撞的铿锵声、利刃入肉的噗嗤声、濒死的惨嚎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焦糊味和刺鼻的火油味,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令人窒息!
雷猛如同一头发狂的雄狮,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一个试图从侧面攀上囚车顶的黑衣刺客被他拦腰斩断!另一个从正面突刺而来的,被他反手一刀削掉了半个脑袋!他的铠甲上瞬间布满了刀痕和血迹,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他死死钉在杨铿的囚车前,寸步不让!周围的亲兵也个个浴血奋战,用身体和兵器构筑起一道血肉防线!
然而,刺客人数虽不多,却个个是亡命之徒,武功高强,配合默契,而且悍不畏死!他们如同附骨之疽,专挑盾阵的破绽和七星卫防御的薄弱处猛攻,攻势如潮,一波接着一波!七星卫虽然精锐,但在狭窄地形、遭遇突袭、又有火攻扰乱的情况下,伤亡迅速增加,防线开始摇摇欲坠!眼看就有刺客突破了外围的缠斗,挺着淬毒的倭刀,直刺囚笼缝隙中杨铿的胸膛!
“完了……” 囚笼中,杨铿看着那在火光映照下急速放大的、闪烁着幽蓝毒芒的刀尖,眼中最后一丝神采也彻底熄灭,只剩下空洞的绝望。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无量天尊!”
一声清越悠长、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道号,如同暮鼓晨钟,穿透了隘口内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惨嚎声和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抚平躁动、震慑心魄的力量!
紧接着,两道青灰色的身影,如同穿云破雾的仙鹤,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从隘口一侧陡峭得几乎垂直的崖壁上,飘然而下!正是玄真道长与其徒云鹤!
玄真道长宽大的道袍在疾风中猎猎作响,他人在空中,右手宽大的袍袖猛地向前一拂!动作看似飘逸轻柔,却带起一股沛然莫御的罡风!那罡风并非无形,竟隐隐卷动着周围浓密的雾气,形成一道旋转的气流屏障!
“叮叮叮叮叮!”
数支射向雷猛和囚笼的淬毒弩箭,撞上这道无形的气流屏障,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发出一连串清脆的金铁交鸣之声,竟被硬生生震得偏离了方向,斜斜地插入泥地或撞上山岩!其中一支,距离刺中杨铿咽喉只有寸许!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云鹤,身形如电,更快一步落地!足尖在湿滑的碎石地上一点,竟无丝毫凝滞,人剑合一,化作一道惊鸿般的青影,直射向那个即将把倭刀刺入囚笼的刺客!
“惊蛰”古剑出鞘!剑身狭长,通体青幽,不见寒光,却发出一声低沉悠远的龙吟!剑势并不如何花哨,只有快!准!狠!如同蛰伏一冬的惊雷,骤然爆发!
那刺客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冰冷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杀意瞬间笼罩全身!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咽喉处一凉,随即是滚烫的液体喷涌而出!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年轻道士面无表情地抽回长剑,自己的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云鹤一剑毙敌,身形毫不停留,如同穿花蝴蝶般在混乱的战场中游走。“惊蛰”剑化作点点寒星,每一次闪烁,必有一名黑衣刺客捂着咽喉或心口要害倒下!他的剑法简洁到了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花招,每一剑都直指要害,精准得如同庖丁解牛!更可怕的是他的身法,在湿滑泥泞、尸体遍布的狭窄空间内,竟如履平地,灵动迅捷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过之处,刺客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纷纷倒下,竟无一合之将!
玄真道长则飘然落在雷猛身侧,他并未直接出手攻击,只是宽大的袍袖不时拂动,看似随意,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或拂开射向雷猛和囚车的冷箭,或荡偏刺客刁钻致命的偷袭刀锋。他步伐看似缓慢,却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在最需要的地方,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囚车防线!更有一股无形的气机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笼罩住雷猛和附近的七星卫士兵,让他们精神一振,疲惫和伤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手上的动作也重新变得沉稳有力。
师徒二人的加入,如同两股清泉注入沸腾的油锅!局势瞬间逆转!
刺客首领眼见事不可为,对方竟有如此恐怖的强援,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与绝望。他猛地吹响一声凄厉的唿哨!
残余的十余名黑衣刺客闻声,如同得到赦令的恶鬼,毫不恋战,猛地掷出几颗冒着浓烟、气味刺鼻的黑色弹丸!
“砰!砰!砰!”
弹丸落地炸开,瞬间爆发出大股浓密呛人的黄色烟雾,迅速弥漫开来,遮蔽了视线!
“闭气!有毒!” 雷猛厉声大喝,同时屏住呼吸,挥刀护住身前!
待到烟雾被山风吹散些许,那些黑衣刺客早已借着浓烟和复杂地形的掩护,如同鬼魅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隘口通道内一片狼藉的尸体、燃烧的余烬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雷猛拄着长刀,剧烈地喘息着,环顾四周。七星卫伤亡近三成,人人带伤,地上躺满了黑衣刺客和己方士兵的尸体。三辆囚车虽被重点保护,但也被火油熏燎得焦黑,囚笼铁条扭曲变形,所幸里面的囚犯除了惊吓过度,并无大碍。杨铿蜷缩在囚笼角落,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裤裆处一片湿濡的恶臭。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站在一旁,道袍纤尘不染、气息悠长的玄真道长和收剑入鞘、神色平静的云鹤,抱拳深深一揖,声音沙哑却充满感激:“多谢道长与高徒仗义援手!雷猛代我家大人,代这数百兄弟,叩谢救命大恩!” 说着便要单膝下跪。
玄真道长袍袖微拂,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雷猛下跪的身形。“将军不必多礼。” 玄真温润的声音响起,“奉皇命,护佑王法,分内之事。逆酋与证物可还安好?”
雷猛心中一凛,瞬间明白了对方身份和来意。他郑重地拍了拍自己背后那个用多层油布和牛皮严密包裹、紧缚在身上的沉重铁匣:“道长放心,人在匣在!”
玄真微微颔首:“此地凶险,不宜久留。贼人虽退,未必不会卷土重来。将军速速整队,贫道师徒,护送尔等过此险隘。”
在玄真师徒的护卫下,这支经历了血腥洗礼的队伍,迅速清理了战场,收敛了阵亡袍泽的遗体,将重伤员简单包扎安置在缴获的刺客马匹上,重新整队。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劫后余生的沉重,再次启程。沉重的囚车碾过被鲜血浸透、被火焰熏黑的泥泞官道,再次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缓驶出了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鬼见愁”隘口。
南京城,刑部诏狱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霉烂、腐臭和绝望的刺鼻气味。冰冷的石壁渗着水珠,昏暗的油灯火苗如同鬼眼,在阴森狭窄的甬道里跳跃,映照着两侧铁栅栏后一张张或麻木、或疯狂、或扭曲的面孔。
最深处的死囚牢房,阴冷潮湿,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一丝惨淡的月光。杨铿蜷缩在发霉的稻草堆里,身上肮脏的囚服散发着恶臭。短短几日,他须发尽白,形如枯槁,曾经不可一世的枭雄气焰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铁链的冰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死亡只是时间问题。他死死盯着那扇厚重、布满铁锈的牢门,仿佛那后面随时会走出索命的无常。
牢门外幽暗的甬道里,一个狱卒打扮的汉子低着头,端着食盘快步走来。食盘上放着一碗浑浊的菜汤和两个黑硬的窝头。守在牢门外的两名刑部守卫瞥了一眼,并未在意。
那“狱卒”走到牢门前,停下脚步,并未立刻打开送饭的小窗,而是低着头,声音沙哑地说了句:“天寒地冻,杨老爷受苦了,喝口热汤暖暖吧。” 说着,他看似随意地将食盘微微倾斜,那碗菜汤的边缘,一滴浑浊的液体无声地滑落,迅速渗入他托着碗底的手指缝隙中。
牢房内,杨铿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他听出了那声音里一丝极力掩饰的熟悉腔调!是胡相爷的人!那汤…那汤有问题!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想喊,喉咙却像被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手脚并用,惊恐地向墙角缩去!
“狱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手指微动,就要将食盘推进送饭口!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且慢!”
一声清喝自身后甬道传来!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狱卒”动作一僵,猛地回头。只见甬道尽头,刑部尚书开济在一众属官和如狼似虎的刑部差役簇拥下,正快步走来!开济面沉似水,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在“狱卒”身上!
“你是何人?本官记得,今日当值的狱卒并非你!” 开济厉声喝问,脚步不停。
那“狱卒”脸色剧变,眼中凶光一闪,竟猛地将手中食盘连同那碗毒汤狠狠砸向牢门!同时身体向后急退,手中已多了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挡在身前的一名守卫!
“拿下!” 开济怒喝!
差役们一拥而上!那刺客身手异常矫健,匕首翻飞,瞬间刺倒两人,竟试图夺路而逃!然而刑部大牢甬道狭窄,差役人数众多,更有高手混在其中。一番短暂而激烈的搏杀后,刺客被数柄钢刀架住脖颈,死死按在地上,口中兀自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开济走到近前,看也不看那刺客,目光落在地上碎裂的碗和泼洒一地的菜汤上。汤汁泼溅处,青石地面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冒出缕缕刺鼻的青烟!
“好胆!竟敢在刑部天牢行此灭口之事!” 开济须发皆张,怒不可遏,“给本官撬开他的嘴!看看是谁指使!”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牢门上那个小小的送饭口,里面是杨铿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杨铿!你的‘主子’,要你死无对证!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杨铿瘫软在墙角,看着地上那冒着青烟的毒汤,再看向门外被死死按住、如同困兽的刺客,最后对上开济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抛弃的绝望彻底击垮了他。他猛地扑到牢门边,双手死死抓住铁栏,嘶声力竭地哭嚎起来:“我说!我全说!是胡惟庸!是他指使!那些信!那些信都是真的!他答应我割据黔地!他要造反!他要造反啊——!” 凄厉的哭嚎声在死寂的牢狱甬道中回荡,如同厉鬼的哀鸣。
开济眼中寒光爆射,猛地转身:“速将口供录下!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看守此牢!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本官即刻入宫面圣!”
夜色已深,南京城丞相府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焚着昂贵龙涎香的暖阁内,气氛却如同冰窖。胡惟庸独自一人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脸色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异常阴沉。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刚刚由心腹冒死送来的、只有寥寥数字的密报纸条。纸条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刺痛,更烫得他心胆俱裂!
沉陵失手!杨铿未死!已入诏狱!开济亲审!
完了!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胡惟庸!沉陵的杀手是他最后的希望,竟然也失败了!杨铿落入了开济那个油盐不进、只认死理的老顽固手里!更可怕的是,雷猛押送的那些要命的“铁证”,此刻必然也随着杨铿一起,落入了开济,甚至……皇帝的手中!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他的心腹管家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相……相爷!不……不好了!刑部……刑部尚书开济,带着大队人马,还有……还有那个押解杨铿的雷猛,抱着一个铁匣子……闯……闯宫去了!说是……有惊天逆案,要……要面圣直陈!”
“噗——!” 胡惟庸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强行压下,但眼前已是一阵发黑。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破灭!开济带着杨铿和铁证闯宫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胡惟庸的死期到了!意味着他苦心经营多年的权势大厦,将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意味着……诛九族!
“啊——!” 极度的恐惧、愤怒、不甘和绝望,如同毒火般瞬间焚毁了胡惟庸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从太师椅上跳了起来,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不似人声的嘶吼!他双眼赤红,如同滴血,死死盯着自己右手大拇指上那枚温润通透、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扳指——这是他权势巅峰的象征!
“砰!!!”
一声脆响!
胡惟庸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玉扳指砸向坚硬如铁的花梨木桌角!
玉屑纷飞!
晶莹的碎片如同他破碎的野心和即将到来的命运,四散迸溅!他死死盯着那堆碎片,胸膛剧烈起伏,喉结滚动,发出嗬嗬的怪响,眼中只剩下被逼入绝境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怨毒!完了!一切都完了!
初春的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黔西北小龙塘老宅带着久违的暖意,温柔地洒落在老宅后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清新气息和新芽破土的淡淡芬芳。那株矗立在锁龙井畔、虬枝盘曲的星杓古槐,枝头已悄然萌发出点点嫩绿,在阳光下闪烁着生机勃勃的光泽。
井口边,一只体型硕大、毛色金黄间杂着黑色条纹的猛虎——斑奴,正懒洋洋地趴伏在温热的青石井台上,巨大的头颅枕着前爪,半眯着琥珀色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惬意的、低沉的呼噜声。阳光洒在它光滑的皮毛上,泛起一层柔和的金光。这只被奢香收养、与孩子们一同长大的异兽,似乎对这口古老的锁龙井有着特殊的亲近感,总喜欢趴在井口,仿佛在聆听着井底深处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六岁的周必贤,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短打,小小的身躯站得笔直如松。他手中紧握着一杆比他身高还要长出许多的白蜡木枪杆,枪头虽未开刃,却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寒星。小脸紧绷,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他正一丝不苟地练习着父亲周起杰传授的入门枪法——“定军桩”。小小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力求标准,汗水沿着他光洁的额头滑落,他也恍若未觉。那份与年龄不符的坚毅,已然隐约可见其父风采。
九岁的周安洛,穿着一身素雅的浅碧色衣裙,安静地坐在井台旁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她手中拿着一卷启蒙的《千字文》,目光却温柔地落在不远处正带着更小的妹妹们玩耍的周必畅和周念慈身上。周必畅(约六岁)穿着一身火红的彝家小褂,头上扎着两个小鬏鬏,像只活泼的小鹿,正咯咯笑着追逐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更小的周念慈(约三岁),走路还有些蹒跚,穿着粉嫩的袄裙,扎着两个小揪揪,跌跌撞撞地跟在姐姐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姐姐……蝶蝶……等等念念……” 小脸上满是兴奋的红晕。而刚刚学会走路不久的周必诚(约两岁),则被乳娘小心地护在怀里,坐在一张铺了软垫的小竹椅上。他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练枪的哥哥周必贤,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模仿着哥哥持枪的动作,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小嘴咿咿呀呀地叫着,仿佛也在给自己鼓劲。
后园里,孩子们的欢笑声、稚嫩的呼喊声、斑奴惬意的呼噜声、以及周必贤枪杆破风的轻微呼啸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无忧无虑的生机与暖意。阳光透过古槐新发的嫩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在青石井台、在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上跳跃。这里没有千里之外的血腥厮杀,没有朝堂之上的波谲云诡,只有最纯粹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宁静与成长。
周安洛放下书卷,看着弟弟妹妹们嬉戏,看着必贤弟弟那汗流浃背却依旧倔强挺直的背影,又看了看井台上慵懒的斑奴,恬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意。她并不知道,此刻遥远的南京城,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滔天风暴,正随着她父亲押送的铁证和那一声绝望的狱中嘶吼,轰然炸响。她只是觉得,今日的阳光,格外温暖,照得人心底也亮堂堂的。
而此刻的南京城上空,铅云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尽。深蓝色的天幕上,星河璀璨。紫禁城最高的钦安殿观星台上,一个身着明黄常服的孤独身影,正负手而立,仰望着浩瀚苍穹。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西方天际那颗光芒锐利、隐隐带着一丝不祥暗红的星辰——荧惑(火星)之上。荧惑的光芒,今夜似乎格外刺眼,正不偏不倚地,悬停在那象征着帝王权柄与宫廷的紫微帝星之侧,形成亘古罕见的凶险天象——荧惑守心。
夜风吹动朱元璋的龙袍下摆,猎猎作响。他布满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映照着漫天星斗,也映照着脚下那座即将被鲜血染红的煌煌帝京。
洪武十三年二月的南京城,黎明来得格外滞涩。东方天际那抹鱼肚白,挣扎着试图撕开浓重铅灰的云幕,却显得力不从心。彻骨的寒意,仿佛从金水河冰冷的河底渗透出来,无声无息地弥漫在空旷的御道、森严的宫墙、乃至每一块沉默的青石板缝隙里。
“咚…咚…咚…”
低沉、悠长,带着一种金属特有穿透力的云板声,自皇城深处,穿透了黎明前最沉寂的时刻,不疾不徐地敲响。三声。不多不少,恰好三声。这声音在寻常的朝会时辰之外骤然响起,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帝国心脏的上空,余音在死寂的街巷间回荡,带着一种山崩于前的沉重和不祥。
右丞相府邸,书房内彻夜未熄烛火摇曳的光晕,将胡惟庸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巨大而扭曲。他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中,身上那件象征宰辅无上权柄的绯色仙鹤补子袍,依旧一丝不苟,金丝翼善冠也端正地压在头顶。然而,袍服下的身躯,却僵硬得如同冰雕。指尖冰凉,早已失去了知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早起的麻雀啁啾,此刻听在耳中,却尖利得如同催命的丧钟!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那枚曾伴随他走上权力巅峰的羊脂白玉扳指。温润通透的玉质依旧,只是扳指内圈,一道细微却刺眼的裂痕,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清晰地蜿蜒其上——那是昨夜绝望癫狂时,他亲手摔裂的权柄象征。
云板声的余韵,像冰冷的铁水,灌入他的耳中,直抵心脏。
来了。
终究是来了。胡惟庸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刺骨的空气似乎带着冰碴,刮得他喉咙生疼。他强迫自己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沉稳。整了整本已无可挑剔的袍袖推开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清晨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胡惟庸步履沉稳地走向轿子掀开厚重的轿帘,坐入那铺着柔软锦垫的狭小空间。轿帘落下的瞬间,轿内一片昏暗。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如同困兽般挣扎的呼吸声。
轿子被稳稳抬起,行进在通往皇城的御道上。平素此时,街道两旁早已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赶车人的鞭哨声、轿夫脚夫的嘈杂声交织成帝国都城的晨曲。然而今日,御道两旁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所有的店铺门窗紧闭,路上行人绝迹。只有一排排盔甲鲜明、按刀而立的五城兵马司兵卒,如同冰冷的铁桩,钉在道路两侧。他们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松散或好奇,而是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戒备,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紧紧追随着这乘缓缓移动的绿呢大轿!
胡惟庸猛地掀开轿帘一角,目光扫过那些兵卒冰冷的脸孔和紧握刀柄的手。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起,沿着脊椎直冲头顶!完了…朱元璋动手了!这是清道!是断其后路!轿子并未如往常般,在承天门外接受例行查验后直入皇城。行至午门外的巨大广场,便戛然停下。
“相爷,请下轿。” 一个尖细、平板,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在轿外响起,如同刀片刮过琉璃。是司礼监随堂太监王景弘。
胡惟庸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轿门。
午门外,黑压压站满了身着各色朝服的文武百官。王景弘面无表情,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上前一步,展开手中一卷明黄色的绫帛,尖利的声音在死寂的广场上异常刺耳:“陛下口谕:着中书右丞相胡惟庸,即刻至谨身殿西暖阁见驾!余者百官,于殿外候旨!不得喧哗!”
“臣…遵旨。” 胡惟庸他躬身领旨时动作依旧保持着宰辅的仪度。然而当他直起腰背,在王景弘和四名身材异常高大魁梧、身着金甲、手按腰间佩刀刀柄的“大汉将军”的“护送”下,一步一步走向午门时,所有人都能看出他那看似沉稳的步伐,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金砖,而是烧红的烙铁。
谨身殿西暖阁里的气氛比午门外的广场更加压抑百倍。暖阁内焚着上好的龙涎香,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冰冷。窗棂紧闭,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只有几盏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朱元璋并未坐在御案之后。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映在明黄色的帷幔上,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他似乎在凝视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大明疆域图,目光落在西南那片层峦叠嶂、用朱笔勾勒出的区域。
胡惟庸在王景弘的引导下,踏入暖阁。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撩袍跪倒,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胡惟庸,叩见陛下。” 声音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朱元璋没有回头。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声,以及胡惟庸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朱元璋缓缓转过身。他没有看跪伏在地的胡惟庸,目光似乎穿透了他,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雷霆震怒,也无痛心疾首,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平静,比任何狂风暴雨都更令人胆寒。
“惟庸,”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如同在闲话家常,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胡惟庸的耳膜,“你跟了朕,多少年了?”
胡惟庸浑身一颤,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回…回陛下,臣自至正十五年投效陛下麾下,至今…已二十有三载矣。”
“二十三年…” 朱元璋轻轻重复着这个数字,像是在咀嚼着什么,“不短了。朕记得,当年在应天,你只是个小小的宁国知县。朕看你机敏,提你入中书省参知政事…后来,汪广洋庸懦,李善长老迈,朕便将这总揽机枢、调和阴阳的担子,交给了你。”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陛下隆恩!臣…臣万死难报!” 胡惟庸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抖如筛糠。
“万死难报?” 朱元璋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绝不是一个笑容,“是啊,万死难报。所以,你就用隐匿外邦贡品、盗伐皇陵风水巨木、私许藩王尊号、构陷封疆大吏、图谋染指京营兵权……来回报朕的隆恩?” 他的声音依旧不高,语速平缓,但每一个罪名被清晰吐出,都如同重锤砸在胡惟庸的心口!
胡惟庸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喊冤,想将一切推给下属,但在朱元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注视下,所有狡辩的言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意义的嗬嗬声。
朱元璋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侍立在一旁、如同影子般的王景弘:“念。”
“奴婢遵旨。” 王景弘躬身,从袖中取出一份誊抄的文书,尖细的声音在死寂的暖阁中响起,清晰而冰冷地宣读着刑部尚书的奏报,以及杨铿在诏狱中那字字泣血的供词摘要。每一句,都指向胡惟庸那无法洗脱的滔天罪孽!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直到王景弘念完最后一个字。暖阁内再次陷入死寂。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苍凉,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胡惟庸,朕待你不薄。奈何,人心不足。”
“你辜负的,不是朕一人。是这煌煌大明,是天下苍生。”
“拟旨。”
王景弘立刻躬身,捧起早已备好的空白诏书和朱笔。
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律,在暖阁中回荡:
“中书右丞相胡惟庸,身受国恩,位居台鼎。不思尽忠报效,反包藏祸心,欺君罔上,结党营私,盗掘皇陵,侵吞贡品,私通藩镇,图谋不轨……罪证确凿,十恶不赦!着即革去一切官职、爵位,打入天牢!其家产,抄没入官!其党羽,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严加鞫审,按律严办!不得姑息!”
“胡惟庸一案,牵连甚广。凡三品以上官员涉案者,无论勋贵,着锦衣卫即刻锁拿!六部九卿,自今日起,所有奏章直送通政司,由朕亲览!中书省……暂时封驳!”
旨意如刀,刀刀见血!不仅判了胡惟庸的死刑,更宣告了延续千年的丞相制度,在洪武十三年的初春,走向了终结!
王景弘飞快地记录着,朱笔在黄绫上划下触目惊心的红痕。
两名如狼似虎的大汉将军应声而入,一左一右架起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胡惟庸。
“陛下!陛下开恩啊!臣知罪!臣……” 胡惟庸终于发出凄厉的哀嚎,涕泪横流,挣扎着还想说什么。
朱元璋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只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大汉将军毫不留情,如同拖死狗般将这位曾经的帝国宰辅拖出了暖阁。那凄厉绝望的哭喊声,在幽深的宫廊中迅速远去,最终被厚重的宫门彻底吞噬。
暖阁内,只剩下朱元璋孤寂的背影,和那盏在沉默中静静燃烧的宫灯。帝国的权力格局,在这一刻,被彻底重塑。一场席卷朝野、注定血流成河的清洗风暴,随着这道旨意,拉开了序幕。而遥远的黔西北,周起杰那份关于播州处置的奏疏,正快马加鞭,向着这场风暴的中心,飞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