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古称“元正”“朔日”。北平紫禁城的寒雾尚未散尽,奉天殿丹陛前已按仪轨排开卤簿仪仗。十二面龙旗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冷硬的金光,锦衣卫大汉将军身着山文甲,持戟按刀,侍立如林,肃杀之气凝结了清晨的寒意。钟鼓司的中和韶乐调试着琴瑟笙箫,庄重雅正的乐音在空旷的殿宇间低回,为这“正旦大朝会”——明代一年中最隆重的君臣典礼,亦是定调新年国政走向的核心场合——铺垫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三严”鼓声于凌晨三时准时撼动皇城。午门外,依序入场的朝参官们呵出的白气瞬间凝霜:将军近侍先行,公侯勋戚次之,五府六部官员紧随其后。文官经左掖门,武官经右掖门,过金水桥,依品级肃立。玄色朝服上的织金云雁、狮子纹样在熹微晨光中隐约闪烁,腰间象牙、木制官牌相触,发出细碎而规整的轻响,衬得广场愈发寂静。留都南京的詹事府等东宫官属,因其主官太子朱高炽监国南都,此刻值房空寂,唯有北平这场权力的盛宴正拉开帷幕。
五时许,景阳钟鸣,声彻九重。朱棣头戴十二旒冕,身着十二章纹玄衣纁裳,在内侍搀扶下登上奉天殿御座。龙椅背后的屏风绘有巨幅江山图,与他此刻睥睨天下的目光相映。鸣鞭三响,净鞭撕裂空气,鸿胪寺卿高亢的唱礼声随之而起:“拜——” 百官应声跪倒,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般涌过丹墀,震得殿檐积雪簌簌落下。繁缛的礼仪环节过后,通政司官员手捧厚厚一叠奏本趋步入殿,真正关乎国计的奏事环节正式开始——正旦大朝会的核心,从来不只是虚应故事的庆贺,更是通过议定新年首务,为帝国巨轮的航向定下罗盘。
朱棣目光扫过御阶下黑压压的臣工,声音沉稳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昨日户部呈报,北征将士犒赏、北平宫苑后续营建、漕运清淤、山东河南雪灾赈济,皆需巨万钱粮。夏元吉,国库现存几何?今年度支,可有章程?”
户部尚书夏元吉应声出班,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回陛下,去岁北征凯旋、迁都大典,国库耗费已巨。今岁伊始,各项开支迫在眉睫,然太仓存银仅八十万两有奇,粮秣亦仅够京师三月之需。臣恳请陛下,三大殿工程或可暂缓次要部分,漕河清淤亦可分年分段进行,以便民力稍苏,国库得以喘息。” 他话语恳切,句句落在“钱粮”二字上,这是帝国运转的根基,也是他身为户部尚书的职责所在。
不等朱棣开口,工部尚书李庆已然出列反驳:“夏尚书此言差矣!迁都北平,乃陛下定鼎九州、控驭四夷的千秋伟业。三大殿乃宫城核心,象征国体,岂能因区区钱粮延误?至于漕运,更是南粮北调之命脉,稍有淤塞,则京师百万军民衣食堪忧!所谓‘民力稍苏’,岂能置于国威与国安之前?” 他身后几位勋贵武将微微颔首,显然代表了军中及依附工部利益集团的声音。
“李尚书所言,莫非视百姓如草芥?” 都察院一位御史忍不住出声,“山东、河南雪灾,灾民流离,亟待赈济。若一味追求宫室壮丽,罔顾民生,只怕……”
“只怕什么?”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汉王朱高煦踏步出班,他身着亲王蟒袍,身形魁梧,目光锐利如鹰,“北征将士浴血沙场,方换来边疆暂安。如今犒赏若不能及时足额发放,寒了将士之心,谁来担当?莫非依某些人所言,停了宫室,省了漕工,拿省下的银子去养那些懒怠之民,却让我大明虎贲饥寒交迫?” 他语带讥讽,目光似不经意扫过空着的东宫官属位置,其意不言自明。殿内气氛瞬间紧绷,汉王党羽与太子系文官之间的对立几乎溢出言表。
朱棣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争论,轻轻敲击龙椅扶手。良久后才缓缓开口:“北征赏银,一文不可少,按名册尽快发放。三大殿工程,主殿必须年内完工,偏殿可酌情延缓。漕运清淤,关系京师命脉,着工部、户部会同勘估,拟定切实章程,既要畅通,亦须考量民力。山东、河南赈灾,由户部即刻拨付十万两白银,二十万石粮秣,由布政使司负责发放,都察院遣员监察,若有贪墨,严惩不贷。”
这道旨意,看似折中,实则体现了朱棣的平衡术:满足了军方的基本要求,确保了迁都核心工程的推进,也给了灾民和文官集团一个交代。但他随即话锋一转:“然国库空虚,亦是实情。夏元吉,你是管钱袋子的,除了节流,开源之策何在?”
夏元吉深吸一口气,奏道:“陛下,或可适度增加东南盐引,或由皇家参股之商社,如安平商社,加速西南特产如药材、木材北运,以其利充入内帑或太仓,以解燃眉之急。” 他提及安平商社,殿中不少人目光微动,皆知此商社背景复杂,与周家、沐家乃至天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朱高煦冷哼一声:“商贾贱业,岂能倚为国用?何况那安平商社,听闻与留都那边往来密切……” 他话未说尽,但暗示东宫通过商社揽财的意图明显。
“汉王殿下,” 文渊阁大学士杨荣适时出声,“安平商社章程明晰,纳税积极,去岁北征粮秣转运亦出力甚多。陛下曾言‘使民以时,取民有制’,只要合乎律法,于国有益,商亦为通有无之正道。当前之急,乃速筹钱粮,而非拘泥于名分之争。” 他既肯定了商社的作用,又巧妙避开了汉王对东宫的攻讦,将话题拉回国用本身。
朱棣微微颔首:“杨卿所言甚是。安平商社之事,容后再议。当下首要,是落实今日所决诸事。吏部、兵部,官员考绩、军镇防务,亦需抓紧。退朝。” 他不再给各方争论的机会,起身离去,内侍高喊“退朝”之声在殿中回荡。
这场朔日朝会,看似决定了具体政务,实则清晰地划出了永乐十八年的权力格局:皇帝牢牢掌控最终决策权,利用汉王与太子系的矛盾进行制衡;汉王凭借军功和部分勋贵支持,继续挑战东宫权威;太子系文官则坚守“民本”与“制度”,在困境中勉力维持;而如周家这般通过商业、军事、婚姻网络深度嵌入帝国肌体的势力,其动向虽未在朝堂明言,却已成为各方博弈中不容忽视的变量。朱棣那句“容后再议”,留给安平商社和周家的,既是机遇,也是深不可测的漩涡。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南京周府,新年的喜庆气氛中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昨日除夕家宴的喧嚣散去,朱玉宁公主即将起驾回宫。内室之中,周廷玉轻轻拥了一下朱玉宁,低声道:“日后之事,关乎你我,更牵动家族兴衰。暂且保密,容我思得万全之策,必在陛下指婚他处之前,有所交代。” 他指尖拂过她衣袖的暗纹,脑海中却闪过昨夜玉佩炽热时窥见的未来碎片——模糊的朝堂风波、隐约的边镇烽烟、还有朱玉宁那双含泪却又决绝的眼眸。这些景象无法告诉眼前人,却如巨石压在心口。
朱玉宁抬眸看他,眼中有复杂的情愫流转,最终化为一声轻叹:“我信你。” 三个字,重若千钧。她转身,由夏雨柔亲自陪着向外走去。夏雨柔今日穿着一件湖蓝色杭绸袄裙,神色平静,举止得体,只在搀扶朱玉宁时,指尖不易察觉地紧了紧。周廷玉目送她们的身影穿过庭院,消失在照壁之后,这才收回目光。
自与朱玉宁意外结合,颈间螭吻星盘玉佩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不仅自身精力、感知、推衍能力显着提升,连带着与小龙塘锁龙井的感应也愈发清晰。他甚至能隐约感到,远在黔西北的那口古井,正以更快的速度吸纳着散逸的龙脉之气,反哺着周家的根基。这种变化利弊如何,尚需时间观察,但无疑将周家更深地绑在了帝国的命运之轮上。就连闺房之内,夏雨柔和沐春联手也已难敌他的鞑伐,昨夜夏雨柔甚至半是认真半是试探地提议,不若将知根知底的墨璃收了房……周廷玉甩甩头,将这些纷杂念头压下,当前最紧要的,是应对南京这边的局面。
他刚步入书房,还未坐定,便有东宫内侍前来传话,太子殿下在文华殿相召。周廷玉心道“来了”,立刻更换官服,匆匆出门。南京的元旦,虽有仪典,却因皇帝北迁而显得冷清许多。街道上残留着爆竹碎屑,空气中弥漫着香火气,但往来官员神色间多少带着些陪都的落寞与观望。
文华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太子朱高炽裹着厚厚的貂裘,咳嗽不时打断他的话语。他面前御案上,堆放着刚从北平递来的朝会简报抄件,以及江南各地关于税赋、漕运、灾情的奏章。
“廷玉来了,” 朱高炽抬起有些疲惫的眼,“北平朝会的情形,你大致知晓了吧?赏赐、工程、漕运、赈灾,样样都要钱粮。父皇虽定了调子,可这具体的章程,尤其是江南这边的摊派、漕船的修缮增造,最终还得咱们这里拿出细则,待开春后赴北平朝觐时奏明。” 他指了指案头一卷关于漕船损耗的图册,“工部估算,仅修复旧船、添造新船一项,就需银二十万两。国库空虚,夏尚书在北平已是焦头烂额,南京这边,更是难为无米之炊。”
周廷玉躬身应诺,心思电转。他清晰感知到,代表太子的“青龙星象”在金陵王气流失后确实略显晦暗,但并未衰竭,反而有种隐忍待发的韧性。太子召他前来,绝非仅仅诉苦。“殿下,” 周廷玉斟酌着开口,“北平朝会议定之事,关键在于‘落实’。漕运关乎国脉,修缮漕船、疏浚河道确有必要,但或可仿效北征粮运旧例,引入如安平商社这等民间力量,以其资金垫付部分工料,朝廷再以未来漕粮运输优先权或税费减免等方式补偿,如此可缓解国库即时压力。” 他将朝会上的争议引向可操作的实务层面。
朱高炽微微前倾身体:“哦?安平商社……廷玉,依你之见,此事可行否?会不会又授人以柄,说东宫与商贾过往甚密?” 他眼中有关切,也有试探。
“殿下明鉴,” 周廷玉从容应答,“安平商社自成立之初,便秉公守法,纳税积极,去岁北征更是不遗余力。与其合作,乃公事公办,为解国家之急。且商社股东构成复杂,有沐家、夏家,亦有天家份额,并非东宫私产。只要章程明晰,账目公开,于朝廷、于商社乃是双赢,纵有非议,亦不足惧。当下之急,乃是将北平定下的大政方针,转化为江南可执行的细则,确保新政平稳落地,方显殿下监国之能。” 他这番话,既肯定了商社作用,又撇清了东宫“结党营私”的嫌疑,更将太子的关注点引导到“做事”而非“争斗”上。
朱高炽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赞许:“此言有理。那此事便由你协助户部、工部细化章程。另外,”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北平来信,提及赵王近日似与京营某些将领、乃至钦天监旧人往来频繁,父皇虽未深究,但……北平水深,你开春后或许需随驾北上一行,届时需格外留意。” 这已是推心置腹的暗示。周廷玉心中凛然,知道朱高燧并未因之前的挫败而收敛,反而可能在酝酿新的风波。他肃然道:“臣谨记殿下教诲。”
从文华殿退出,已是午后。周廷玉回到府中,将与太子的对话告知夏雨柔。夏雨柔沉吟道:“引入商社参与漕运,确是可行之策,但需厘清权责利,避免日后纠纷。既然殿下已有此意,我们便可着手准备。北上一事……看来势在必行。” 她抬眼看向周廷玉,“安平商社在北平购置的房舍、土地,也需有人前去打理查验。玉宁公主昨日亦提及欲北上探亲,实则也是关心她那四成干股的产业。不如我们便借此次北上公干之机,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沐春在一旁听了,立刻道:“我也去!北地不比南方,路途不安宁,我带着亲卫,也好护卫周全。” 她言语干脆,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周廷玉知她性情,且沐家马帮对北方商路熟悉,有她同行确有益处,便点头应允。于是,北上之行初步定下:以周廷玉公务为主,夏雨柔打理商社产业,沐春负责护卫,朱玉宁则以探亲名义随行,实则共同巡视商社北地根基。这看似寻常的行程,因各方势力的交织和潜在的朝堂风波,注定不会平静。
大年过后,依礼需至岳家拜年,但因夏元吉不在,廷玉这边事情又多,拖到正月初五周廷玉才携夏雨柔前往夏府。府中只有夏老夫人和夏雨柔的母亲主持,厅堂内暖意融融,茶香袅袅,但话题总不免绕到北地的局势和家中的牵挂。夏老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细细询问日常生活,又对周廷玉叮嘱些为官处世之道。晚膳是精致的家常菜肴,席间避谈朝政,只说些京城趣闻和家常里短。直至华灯初上,夫妇二人才告辞离去。回到自家府邸,但见陈墨和周棋星夫妇已将北上所需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墨璃、黑崖、白石、磐岳等随行人员也已安排妥当。
正月初六,天未大亮,周府门前车马辚辚。周廷玉一行人正式启程北上。与此同时,一道加密指令已由周家特殊渠道发出,直送山东“青阳济世堂”的唐赛儿手中:密切留意北地异常动向,特别是与气运流转、方外邪修相关之迹象,若有异状,即刻密报。马车驶出金陵城门,碾过官道上的残雪,向着未知的北方,也向着更加复杂的权力博弈中心,迤逦而去。北国的寒风,正呼啸着等待他们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