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最深刻的变革,往往始于最微小的共振。一个称呼的转变,一道晚霞的共赏,便足以在封闭的宇宙中撬开一线天光。然而,当山间的温情悄然滋长时,远在京师的帝王已将冰冷的目光投向南疆,命运的丝线再次绷紧,温柔与杀机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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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春雨初歇,空气格外清新。周必畅提着一罐刘青吩咐送来的新酿蜂蜜前来。走进院子时,只见文隐正蹲在那一小片他亲手开辟的菜畦旁,小心翼翼地将被雨水打歪的菜苗扶正,用细竹枝支撑好。他的青衫下摆沾了些泥点,神情却异常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周必畅没有立刻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觉得,此刻这个沾着泥土、专注于一株菜苗生死的文隐,比那个在廊下捧着书卷、眉宇深锁的“文先生”,更显得生动而可亲。
文隐忙完,一抬头,才看见站在月洞门下的周必畅。他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让周姑娘见笑了。”
周必畅走上前,将蜂蜜递给他,微笑道:“不曾见笑。只是觉得,文先生这般……很好。” 她顿了顿,补充道,“‘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亲手劳作,看草木生长,亦是人生乐事。”
文隐(朱允炆)接过那罐温润的蜂蜜,看着她真诚的笑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在这位命运也曾波折的女子眼中,他似乎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被平等看待的温暖。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怜悯、被顾忌身份的前朝皇帝,只是一个可以种种菜、读读书、与邻居说说话的普通人——“文隐”。
“是啊,”他轻声应道,目光扫过那片生机勃勃的菜畦,又回到周必畅脸上,“确是乐事。比之……比之以往许多事,都更让人觉得踏实。”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这一次,没有了最初的试探和客套,只剩下一种淡淡的、心照不宣的安宁与理解。
又过了些时日,已是初夏。周廷玉的武艺在牛先的“折磨”下略有小成,至少马步扎得稳当了许多。这日他练完拳,满头大汗,跑到文隐院中的水缸旁,舀起一瓢山泉水就要喝。
“玉儿,不可!” 周必畅的声音及时响起,带着几分急切。她快步走过来,夺下水瓢,“刚出了大汗,怎能立刻喝这生冷之水?仔细激着肺管!” 她边说边从袖中掏出自己的手帕,自然地替周廷玉擦拭额头的汗水。
文隐(朱允炆)站在一旁,看着周必畅对待侄儿时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和略带嗔怪的神情,看着她因疾走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这种家人之间的亲昵与关怀,是他自幼在深宫之中极少感受到的。此刻夕阳余晖洒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让他看得有些出神。
周必畅替周廷玉擦完汗,一抬头,正对上文隐有些怔忡的目光。她脸颊微微一热,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解释道:“山泉水寒,孩子家脾胃弱,受不住的。”
文隐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周姑娘说的是,是我疏忽了。” 他看着周必畅,忽然鼓起勇气,说道:“这些时日,多蒙周姑娘照拂。文隐……感激不尽。”
他的语气格外郑重,眼神清澈而真诚。
周必畅迎着他的目光,心中的那点不自在忽然消散了。她浅浅一笑:“文先生言重了。不过是些份内之事。” 她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显得真实的年轻人,轻声道:“我看先生气色比初来时好了许多,这便好了。”
就在这时,周廷玉这个“小助攻”又跳了出来,他扯着周必畅的袖子:“姑姑,文先生,你们看那边的晚霞,像不像一团火?”
两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天边晚霞似锦,绚烂夺目,将半个天空和远处的山峦都染成了瑰丽的红色
文隐(朱允炆)和周必畅并肩而立,望着这壮丽的景色,一时间都忘了说话。山风拂过,带来草木的芬芳,也吹动了他们的衣袂。
有些理解,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便已足够。真正的默契,从来心照不宣。
过了许久,文隐(朱允炆)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周姑娘,往后……便唤我文隐吧。莫再称先生,显得生分。”
周必畅微怔,转头看他。夕阳的光线里,他的侧脸轮廓清晰,眼神温和而坚定。她能从他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也能看到一种卸下部分重担后的释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她心中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地。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再抬起时,眼中是一片清亮与坦然。她微微颔首,唇角弯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好,文隐。”
这一声“文隐”,彻底剥去了那层身份的隔膜。他不再是需要恭敬对待的“文先生”或那个遥远的“建文帝”,她也不再是代表着周家前来照拂的“周姑娘”。在这一刻,在这片绚烂的晚霞下,他们只是文隐和周必畅。
周廷玉看着这两人相视而笑的样子,内心终于松了口气:“不容易啊,总算有点进展了。看来我这电灯泡可以适当降低瓦数了。” 他悄悄挪动脚步,准备开溜,把空间留给这对刚刚确定了称呼、关系迈进一大步的……有情人。
就在小龙塘后山院落里气氛渐趋融洽之时,遥远的金陵城,武英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暖意烘人,朱棣却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他反复阅看着手中那份由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呈上的密奏,目光死死盯在那几行关于“海外”的字眼上。
“潜逃出海……安南……”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猛地,他将密奏狠狠摔在御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惊得侍立一旁的纪纲头垂得更低,屏息凝神,不敢接话。
“好!甚好!朕这侄儿,倒真是有‘出息’了!” 朱棣的声音冷得像冰,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浓浓的讥讽,“在国内搅风搅雨不够,如今竟敢勾连外藩!他是想把大明的脸,丢到海外去吗?!”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寒光闪烁。尽管之前已有“焚毙”之说,但他内心深处从未真正相信朱允炆已死。这份密报,虽然语焉不详,却再次印证了他的猜疑,并且指向了一个更让他忌惮的方向——朱允炆可能借助外部势力。
“纪纲,”朱棣声冷如冰,“安南那边,朕之前吩咐撒出去的人手,可曾就位?”
纪纲连忙躬身回答,语气谨慎:“回皇上,已按您的旨意,从锦衣卫和东厂精锐中,拣选出三十名精通安南土语、熟谙水性的好手,分三批,借商队掩护,潜入升龙(今河内)及沿海几处大港。占城国那边,亦通过旧道搭上了线,他们与安南陈氏素有龃龉,乐得给我们提供些便利,给陈氏添堵。”
朱棣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御案,发出沉闷的声响。熟悉他习惯的纪纲知道,这是皇帝极度不满且深思时的表现。
“告知郑和,”朱棣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下次船队出海,给朕在安南沿海多停数日!寻个由头,便说……补给淡水,勘察航道。令他眼睛给朕放亮些!沿岸岛屿,可疑船只,往来人等,都给朕细细地查!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蛛丝马迹!”
“臣明白!” 纪纲凛然应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牵扯到皇位正统和皇上的心头大患。
朱棣站起身,踱至殿中那幅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是精准地落在西南黔地一带,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厉色,随即迅速移开,掠过湖广、江西,最终死死地钉在了南部沿海,尤其是标着“安南”的区域。他的目光继而投向更广阔的南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