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当刀锋掠过头顶,青丝落下,带走的是一个帝王的身份,却带不走江山赋予的宿命。“命运是伟大的编剧,我们只是不甚理解的演员。” 逃亡路上,每一步都踏在历史的韵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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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门外,水汽氤氲、腥臊混杂的秦淮河畔,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如同幽灵般停靠在芦苇丛中。船上等候的,是早已安排好的船夫王升。此人据传是朱元璋时代的旧部,心念旧主恩义,隐居于南京城外长江边,甘冒灭族之风险行此大事。王升见应文等人身着僧衣,形容仓皇悲戚,跪在湿滑的河岸边便是失声痛哭,压着嗓子道:“陛下受苦,老臣…老臣万死难辞其咎!” 他不敢多言,急忙引众人登船,解缆升帆,这小船如同受惊的鱼儿,迅速滑入主河道,顺长江而下,驶向烟雾迷蒙的苏州方向——这是程济等人规划中,逃亡生涯的第一站,希望能借助江南稠密的水网和相对远离北方政治中心的环境暂时隐匿。
同一时刻,已然控制金陵全局的燕军大营内,烛火通明,气氛却同样凝重。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攻坚和内城肃清战的燕王朱棣,甚至还没来得及卸下那身沾满征尘、血渍和汗水的鎏金盔甲。他站在一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背负双手,目光锐利如鹰,久久凝视着地图上从“北平”到“南京”那一条他用刀与火、血与命硬生生趟出来的轨迹。
谋士道衍和尚(姚广孝)悄无声息地走近,将一杯刚刚沏好的、热气腾腾的浓茶轻轻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声音平和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外面那座正在哭泣的城市与他毫无干系:“王爷,宫中大火已基本扑灭。据多处现场将领禀报,清理出的尸骸…尤其是在帝后寝宫区域,发现数具抱团焦尸,形体难辨。建文帝…及其皇后、太子,皆已…势不可为,赴火殉国。”
朱棣缓缓转过身,铠甲叶片摩擦发出冰冷的“铿锵”声。他接过道衍递上的茶盏,那温热的瓷壁触碰到他因长时间紧握剑柄而有些麻木的指尖,竟引得那指挥千军万马、稳如磐石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三年前的景象:父皇朱元璋驾崩,灵堂之上,一片素白,一身孝服、身形单薄的皇太孙朱允炆哭得如同泪人,几乎需要内侍搀扶才能站稳。那时年轻天子的眼中,除了至亲离世的悲伤,更多的,是对驾驭这庞大帝国、应对虎视眈眈的叔父们那显而易见的懵懂、不安与…软弱。
“确定…那焦尸之中,有建文?” 朱棣的声音比平日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力压抑的紧绷。他问的是“建文”,而非“陛下”,这细微的差别,道衍听得明白。
道衍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白色眉毛遮住了他眼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火势太大,蔓延极快,事后清理,宫人、内侍、侍卫…尸骸堆积,皆已焦黑蜷缩,面目全非,实难…逐一辨认。只在…疑似帝寝宫的废墟灰烬中,寻得一块烧得半融、边缘扭曲,但玉质核心处依稀可辨阴刻‘建文御制’四字的玉佩。” 他顿了顿,补充道,“已请几位老宫人远远看过,形制…确为陛下平日随身之物。”
朱棣沉默着,端着那杯并未饮用的茶,踱步到军帐门口,掀开厚重的帘子。远处,南京城的方向,还有零星的火焰在渐褪的夜色中跳跃,映在他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晦暗难明的心绪。他忽然想起更久远的一些画面,那时自己还是个年轻气盛的藩王,回京述职时,曾一时兴起,带着年幼的朱允炆在御花园里练习射柳。那时的皇侄,仰着尚且稚嫩、不谙世事的脸庞,满眼都是纯粹的崇拜,拉着他的盔甲丝绦说:“四叔箭术真好!比宫里所有的师傅都厉害!将来朕…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四叔教我带兵,平定四方,像皇爷爷一样!”
昔日天真烂漫、充满依赖的戏言,如今回想起来,竟成了命运最辛辣、最无情、最残酷的讽刺。“世事变幻,白云苍狗…” 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心头掠过。
“传朕旨意,” 朱棣猛地转身,语气已然恢复了属于胜利者和未来帝王的、不容置疑的绝对威严,所有个人的情绪瞬间被剥离干净,“以帝后之礼,厚葬那些…于火中殒身的焦尸。布告天下,建文君及其嗣君,见大势已去,秉性仁柔,不忍军民再遭屠戮,已自焚而殁,天下臣民,当共知之,勿再妄议!” 他刻意加重了“自焚”二字,将其定性为一种“仁柔”的、负责任的结束。旋即,他向前倾身,压低了声音,只用道衍能听到的音量补充道:“另外,命锦衣卫千户张洪,亲自挑选一批精干可靠、口风极严之人,分成数路,暗中循所有可能之迹追查…生,要见人;死,亦需得见确凿之尸。”
道衍抬起头,眼中快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忧虑并非为了建文帝,而是为了眼前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君和这个初定的天下:“王爷,若…若建文帝真的侥幸出逃,哪怕只是传闻,恐会牵动各地那些至今仍心怀建文、或包藏祸心之辈,借此生事,引发不必要的动荡,于新政推行,大为不利。”
朱棣望着远处那片曾经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如今却残破不堪、余烬未熄的皇城,嘴角勾起一抹冷峻而自信的笑意,那笑意中带着踏过尸山血海淬炼出的绝对力量感和一丝不容置疑的残忍:“朕既然能亲手打下这江山,从北平一隅打到这金陵帝都,就有足够的本事和决心,让所有可能动摇国本、危害社稷的隐患,无论他是谁,都彻底…灰飞烟灭。” 话语中透出的凛冽寒意,让周遭初夏夜晚微暖的空气,仿佛都瞬间凝滞冻结。
长江之上,晨雾愈发浓重,如同一张巨大的、湿冷的白色幔帐,笼罩着江面,也笼罩着那艘如同惊弓之鸟、顺流疾驰的乌篷小船。船舱内,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朱允炆——不,从此刻起,他必须时刻牢记,自己只是“应文”和尚——蜷缩在角落里,身上粗糙的葛布僧衣摩擦着娇生惯养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痒和不适,这感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身份的巨变。他目光空洞地望着舱外滚滚东去、浑浊不堪的江水,仿佛能看到那座离他越来越远的金陵城,正在血与火中无声地哀嚎、崩塌,连同他二十七年的过往,一同沉入历史的深渊。
“应…应文师兄,” 程济艰难地改了口,声音因紧张和疲惫而干涩,“据此行计划,我们首站将至苏州。城外玄妙观的住持丘玄清道长,曾是洪武朝的旧臣,因不满…呃,因仰慕佛法而出家,此人素有忠义之心,或可暂时投奔,稍作安顿,再图后计。”
应文…缓缓地、几乎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焦点,仿佛灵魂已随那金陵的烟火一同散去。他望着江面上那挥之不去的、如同他此刻与未来前途一般迷茫浓重的雾霭,用一种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带着某种奇异决绝的声音说道:“从今往后,红尘万丈,世间…再无朱允炆…只有…应文。诸位师兄,也请…忘了旧日称谓,谨记…谨记你我皆是方外之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连根拔起、抛入虚无的茫然,和一种深入骨髓、永难消散的疲惫与认命。一个属于“建文”的时代,就在这长江的浓雾与血色黎明交织的朦胧与凄惶中,仓促而狼狈地落下了帷幕。而另一个属于胜利者“永乐”的时代,正伴随着北方燕军铁骑那踏碎山河的马蹄声,在帝国的焦土与废墟上,轰轰烈烈地、无可阻挡地开启。
远在数千里之外黔西北崇山峻岭中的周廷玉,此刻正放下毛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看着自己笔下那勉强算是工整的“诚意正心”四个字,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他的人生轨迹,与那正在逃亡路上颠沛流离的旧帝,与那正在金陵废墟上构建新秩序的新皇,将在未来的某一刻,因着宿命的安排与各自的选择,以无人能够预料的方式,轰然交汇,碰撞出足以改变历史走向的星火。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只是不知我这颗意外落入此局的棋子,最终会摆在哪个位置?” 四岁的孩童,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心中转着的,却是足以搅动风云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