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刚过，泉州港的渔民发现了异常。往常每日往返的琉球贡船迟迟未到，倒是有几艘破损的渔船漂回港口，甲板上留着带齿的箭镞——那是倭寇常用的“狼牙箭”。渔把头捧着块烧焦的船板跪在巡抚衙门前，上面用朱砂写着“琉球王被囚”四个血字，墨迹已被海水泡得发乌。
消息传到长安时，姜瑶正在御花园查看新引进的占城稻。稻穗饱满如金珠，却抵不过奏折上的字字惊心：“倭寇袭扰琉球群岛，焚毁官仓三十座，掳走渔民两千余人，扬言若朝廷不出兵，便屠尽岛上汉民。”
赵珩将海疆舆图铺满龙案，手指重重叩在琉球与台湾岛之间的“黑水沟”：“这里是大明海疆的界碑，倭寇敢在此造次，是算准了我们水师战船难以远航。”他翻出本泛黄的《海防志》，“宣德年间，郑和宝船曾在琉球设过补给港，可惜后来年久失修，早已荒废。”
姜瑶取来泉州知府的密报，上面附着张渔民画的草图：倭寇的战船虽小却灵活，擅长在浅滩突袭，而大明水师的楼船吃水深，在近岛海域难以施展。“光靠硬拼不行，”她指着草图上的珊瑚礁，“这些岛礁是天然的屏障，若能利用得当，未必没有胜算。”
正说着，通政司递来琉球世子的求救信。信是写在芭蕉叶上的，字迹潦草却透着绝望：“倭寇首领松浦隆信逼我降顺，否则每月杀三百岛民祭海。先王藏有《针路图》，记载着郑和宝船的航线与暗礁，现藏于首里城的龙纹柱中……”
“《针路图》……”赵珩忽然想起太医院的老御医曾说过，姜瑶的外祖父当年曾随郑和下西洋，留下过本航海医书。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个樟木箱，里面果然有本蓝布封皮的册子，扉页上写着“随船医案”，末尾夹着张残页，画着琉球首里城的剖面图。
“外祖父说，首里城的龙纹柱是空的，能藏下十石粮食。”姜瑶指着残页上的红点，“《针路图》应该就在这里。有了它，我们的船就能避开暗礁，直抵琉球。”
三日后，朝堂上爆发了激烈的争论。兵部尚书认为应固守沿海，不宜劳师远征；户部侍郎则忧心粮饷，说水师出征至少需白银五十万两。姜瑶忽然出列，捧着《随船医案》奏道：“医案记载，琉球盛产檀香与硫磺，可与南洋诸国通商换粮。若能收复琉球，不仅能保海疆，更能开通新商路。”
她的话让争论声渐渐平息。赵珩当即拍板：“命福建水师提督王崇古为帅，率两千精兵、三十艘战船出征。姜瑶协理后勤，负责联络南洋诸国借粮。”
出征前夜，姜瑶在国子监女学见到了个叫海兰的姑娘。她是琉球人，父亲是岛上的通事（翻译），此次随商船来长安求学，却得知家乡遭难。“我认识首里城的每一块石头，”海兰攥着枚海螺壳，“龙纹柱的机关要按北斗方位转动，我可以带路。”
姜瑶看着她眼中的坚定，忽然想起当年的自己。她将外祖父留下的罗盘交给海兰：“这上面的刻度是郑和船队专用的，能在阴雨天辨别方向。”又从袖中取出包药粉，“这是阿芷配的‘避水散’，遇海水能化出浮力，关键时刻能救命。”
黎明时分，泉州港的码头挤满了送行的百姓。王崇古的楼船“镇海号”上，海兰穿着水师的号服，将海螺壳系在桅杆上。当第一缕阳光照在船帆上时，她忽然吹响海螺，清亮的声音掠过海面，像在呼唤远方的亲人。
姜瑶站在岸边，望着渐渐远去的船队，忽然想起医案里的话：“海疆之险，险在浪急；民心之固，固在情亲。”这片海域上，不仅有刀光剑影，更有无数像海兰父亲这样的人，用血脉编织着跨越山海的纽带。
船队行至黑水沟时，遇到了第一波倭寇。三艘快船像黑鱼般从礁盘后窜出，船头上的倭寇挥舞着倭刀，嘴里喊着听不懂的狂言。王崇古站在“镇海号”的甲板上，冷笑一声：“放火箭！”
火箭拖着焰尾射向倭寇的船帆，干燥的帆布瞬间燃起大火。然而，倭寇却不慌乱，纷纷跳进海里，推着燃烧的船往楼船撞来——他们竟想同归于尽。
“快转舵！”王崇古大喊。楼船笨重的身躯勉强避开撞击，却还是被燃烧的木屑引燃了船舷。海兰忽然指着远处的浅滩：“那里有红树林，能挡住火船！”
水师士兵立刻用斧头砍断缆绳，任由楼船顺着洋流漂向红树林。茂密的气根像无数只手，牢牢抓住船身，也挡住了倭寇的追击。王崇古擦着额头的汗，对海兰说：“若不是你，我们怕是要栽在这里。”
海兰却盯着罗盘皱眉：“这附近的洋流很怪，明明是顺风，船却在往后漂。”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黑水沟底下有暗流，会把船引向‘鬼礁’——那里的珊瑚礁像牙齿，进去的船没有能出来的。”
入夜后，海面上起了浓雾。了望哨突然高喊：“发现灯光！”众人望去，只见远处的礁盘上隐约有灯火闪烁，像是渔船的桅灯。王崇古正要下令靠近，海兰却拦住他：“那是倭寇的‘鬼火计’，用硫磺灯引诱船撞礁！”
她从怀里掏出海螺，对着海面吹响。三短一长的节奏过后，浓雾中竟传来回应——那是泉州渔民约定的求救信号。片刻后，一艘小渔船从礁盘后驶出，船头站着个断了胳膊的渔民，正是之前漂回泉州的幸存者之一。
“倭寇在鬼礁设了埋伏，”渔民喘着气说，“他们抓了我们当诱饵，说等大明的船一来，就炸礁封路。”他指着船底的暗舱，“里面有十几个琉球百姓，都是从首里城逃出来的。”
暗舱里的百姓中有个白发老者，是琉球的老臣。他告诉姜瑶派来的信使（随船同行），松浦隆信不仅要夺琉球，更想利用岛上的硫磺矿造火药，攻打泉州。“先王临终前让我带句话，”老者握住海兰的手，“龙纹柱里不仅有《针路图》，还有当年郑和留下的火炮图纸。”
王崇古当即决定兵分两路：他带主力船佯装中计，引诱倭寇出动；海兰则带着五艘快船，趁乱穿过礁盘，去首里城取《针路图》和火炮图纸。临行前，海兰将海螺交给王崇古：“若得手，我会吹三长两短的信号。”
快船穿行在狭窄的礁盘水道里，船底不时擦过珊瑚，发出刺耳的声响。海兰站在船头，用外祖父的罗盘校正方向，忽然指着右侧的暗礁：“绕过去！那里有水雷！”
士兵们用长篙试探，果然在水面下摸到了绑着炸药的木桶。“倭寇真是处心积虑，”副舰长咬牙道，“这要是撞上了，船就成碎片了。”
黎明时分，快船终于抵达首里城附近的海湾。海兰带着十名水性好的士兵，趁着涨潮游上岸。城墙下的守卫穿着琉球的服饰，却操着倭语交谈——都是被胁迫的岛民。
“我是海兰，通事的女儿！”她用琉球话喊道，“大明的船队来了，你们还想当倭寇的帮凶吗？”
守卫们闻言骚动起来。有个年轻的守卫突然扔下刀：“我爹就是被他们杀的，我早就想反了！”他悄悄打开侧门，引着海兰等人进入城内。
首里城的广场上，松浦隆信正在逼迫琉球世子祭拜倭神。世子宁死不从，被按在地上毒打。海兰见状，从怀里摸出“避水散”，往人群中一撒——药粉遇汗化作白烟，倭寇顿时呛得咳嗽不止。
混乱中，海兰带着士兵冲向龙纹柱。她按北斗方位转动柱上的铜环，“咔哒”一声，柱身裂开道缝，露出里面的樟木盒。就在她拿到《针路图》的瞬间，松浦隆信带着亲兵冲了过来，手里的倭刀劈向她的后背。
“小心！”年轻的守卫扑上来挡了一刀，鲜血溅在龙纹柱上。海兰含泪吹响海螺，三长两短的信号穿透硝烟，传向远方的海面。
城外的海湾里，王崇古听到信号，立刻下令：“按《针路图》标注的航线，全速前进！”楼船冲破雾障，火炮齐鸣，将倭寇的据点炸成火海。松浦隆信见大势已去，带着残兵乘船逃跑，却被埋伏在礁盘后的快船拦截，最终葬身鱼腹。
海兰抱着年轻守卫的尸体，忽然发现他怀里揣着半块琉球糖饼——那是她小时候常给邻居家孩子带的零食。她将糖饼放在龙纹柱旁，泪水滴在《针路图》上，晕开了墨迹。
清理首里城时，海兰在王宫的地窖里发现了大量的檀香木和硫磺。老臣说，这是琉球准备进贡给大明的贡品，被倭寇截胡后藏在这里。“先王说，这些东西能换粮食，”老臣抚摸着檀香木上的年轮，“每道圈，都记着与大明的交情。”
姜瑶派来的商船队此时正好抵达。领队的是江南“通源号”的少东家卫明远，他带来了丝绸、茶叶和《救荒药草图谱》的抄本。“卫砚大人说，琉球的气候适合种江南的草药，”他指着船上的药苗，“这些是紫苏和薄荷，既能治病，又能当香料卖。”
海兰看着图谱上的草药，忽然想起外祖父医案里的记载：“檀香与紫苏配伍，可治海上风寒。”她让士兵将硫磺装上商船，“这些能换多少粮食？”
卫明远笑着摆手：“姜皇后说，粮食先赊着，等你们的草药丰收了，再用干货抵账。”他指着海面上的新船，“这是按郑和宝船的图纸改良的‘福船’，吃水浅，能在礁盘航行，以后通商就方便了。”
重开商路的消息传遍琉球，岛民们纷纷拿出珍藏的海产和手工艺品，在首里城的广场上摆起摊子。有个织琉锦的阿婆，将一幅绣着日月图案的锦缎送给海兰：“这是当年给郑和大人织的花样，现在传给你，要让子孙记得大明的好。”
然而，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南洋的暹罗国突然派来使者，说他们的船队在黑水沟被不明身份的海盗劫持，怀疑是琉球人所为。“暹罗王说了，若不交出凶手，就断绝与大明的贸易。”使者态度傲慢，将国书扔在地上。
海兰捡起国书，发现上面的印章有问题——暹罗的王室印章是金箔镶嵌的，而这枚是黄铜仿造的。“这不是真的国书，”她对王崇古说，“海盗可能是想挑拨我们和南洋诸国的关系。”
卫明远忽然想起什么，从货舱里取出个破损的罗盘：“这是从被劫的暹罗船上找到的，上面有倭寇的标记。我猜是松浦隆信的余党，想借暹罗的手报复我们。”
三人决定设个局。海兰让人放出消息，说琉球要将“凶手”交给暹罗处置，地点就在黑水沟的红树林。王崇古则带着水师埋伏在礁盘后，卫明远的商船队假装运送“凶手”，引诱海盗出现。
果然，约定的日子，十几艘海盗船包围了商船。为首的正是松浦隆信的副手，他狞笑着跳上商船：“把人交出来，再留下一半货物，饶你们不死！”
话音未落，海兰突然掀开盖在“凶手”身上的布——里面是装满硫磺粉的陶罐。卫明远点燃引线，将陶罐扔向海盗船。硫磺遇火燃起蓝焰，海盗们顿时慌了手脚。
王崇古趁机下令出击，福船的火炮精准地击中海盗船的桅杆。激战中，海兰认出其中一艘船上的旗帜，竟是当年父亲随郑和下西洋时用过的“通番旗”——这些海盗不仅是倭寇余党，还有些是走私的汉人败类。
“你们忘了祖宗是谁了吗？”海兰站在船头，用汉语和琉球语喊话，“郑和大人开辟商路，是为了互通有无，不是让你们打家劫舍！”
有个海盗听到喊话，突然扔下刀：“我是泉州人，被他们逼着当海盗的！”他指着为首的副手，“是他杀了暹罗的使者，伪造国书，想嫁祸琉球！”
局势瞬间逆转，海盗们纷纷倒戈。副手见势不妙，想乘船逃跑，却被海兰射出的火箭击中船帆。最终，他被水师擒获，押回琉球受审。
暹罗王得知真相后，派使者送来厚礼道歉，并与琉球签订了通商盟约。盟约上写着：“汉、琉、暹三国，共守海疆，互通贸易，若遇海盗，联手围剿。”海兰在盟约上盖下首里城的龙纹印，忽然觉得，外祖父的医案里写的“四海之内皆兄弟”，终于有了模样。
秋分时，琉球举行了盛大的“通海节”。首里城的广场上，汉族的舞龙、琉球的假面舞和暹罗的象舞同台上演，商人们用汉语、琉球语、暹罗语讨价还价，笑声此起彼伏。
姜瑶和赵珩亲自乘船前来，带来了国子监女学的师生。海兰带着她们参观新建的“海事学堂”，课堂里，学生们正在学习《针路图》和西洋历法。有个混血学生用粉笔画了幅《万国通商图》，上面有大明的福船、琉球的小快船、暹罗的象船，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航行。
“这是按《天下民生录》的海疆卷画的，”学生骄傲地说，“先生说，大海不是疆界，是连接世界的路。”
赵珩在庆典上宣布，在琉球设立“市舶司”，由海兰担任提举，负责管理通商事务。“从今往后，这里不仅是海疆要塞，更是万国商埠。”他指着海面上的船队，“要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的船，载的是货物，不是刀枪；传的是文明，不是战火。”
海兰接过市舶司的印信，忽然看到人群中的老臣正抹眼泪。她走过去，将印信放在老臣手中：“这是先王和您盼了一辈子的事。”老臣颤抖着抚摸印信上的龙纹，哽咽道：“郑和大人看到今天，定会说‘不负所托’。”
庆典结束后，海兰带着姜瑶来到首里城的龙纹柱前。柱身上新刻了行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商通万国，无往不利。”海兰指着远处的码头，“那里在建新的灯塔，用的是西洋的镜片，能照得更远。”
姜瑶望着灯塔的方向，忽然想起外祖父医案最后一页的话：“医者医人，商者医国，皆在通经脉、活气血。海疆的经脉，就是这来来往往的商船；天下的气血，就是这互通有无的民心。”
离开琉球那日，海兰送给姜瑶一个海螺，里面装着各种海沙——有琉球的白砂、暹罗的红砂、大明的黄砂。“这是四海一家的意思，”她笑着说，“等灯塔建好了，我就带着《针路图》去长安，给孩子们讲海上的故事。”
船队行至黑水沟时，姜瑶站在甲板上，看着海鸥追逐船帆。赵珩递给她一张新绘的海疆图，上面标注着新增的航线和商埠，从琉球一直延伸到更远的“西洋”。“下一步，我们要去那里看看，”他指着图上的空白处，“让《天下民生录》也写上他们的故事。”
姜瑶将海螺放在耳边，里面传来阵阵潮声，像无数人在低语。她忽然明白，海疆的长歌，从来不是孤帆远航，而是千帆竞发；不是壁垒森严，而是门户洞开。就像这黑水沟的洋流，看似湍急，却将不同的海域连成一片，滋养着万物生长。
许多年后，赵瑶公主带着《天下民生录》的海疆续卷来到琉球，看到的是这样一幅景象：市舶司的档案馆里，各种文字的盟约整齐排列；海事学堂的课堂上，金发碧眼的学生正在学习《针路图》；灯塔下的石碑上，刻着海兰晚年写的话：“潮起潮落，船来船往，不变的是，我们都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