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皇家女学的青砖灰瓦,檐角铜铃轻响时,姜瑶正蹲在藏书阁后墙根下,用树枝在泥地上默写《孙子兵法》的批注。晨露打湿了她的粗布裙摆,指尖因反复刻画变得泛白,可当“兵者,诡道也”几个字在地上渐渐成型时,她嘴角还是抿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姜瑶!”
林薇的声音带着喘息从月亮门那头跑过来,藕荷色的裙摆在石板路上划出浅弧。她手里攥着块半干的帕子,跑到近前才发现姜瑶指尖沾着泥,慌忙把帕子递过去:“快擦擦,周夫子方才在讲堂点你呢,说皇后娘娘午时要过来视察,让各房小姐都去前院候着。”
姜瑶仰头时,正看见林薇鬓边别着朵新摘的蔷薇,花瓣上还凝着水珠。她想起昨日刺绣课上,林薇悄悄把自己攒的丝线分了一半给她,此刻便忍不住打趣:“这般慌张,莫不是怕皇后娘娘考你针法?”
“才不是!”林薇脸一红,伸手替她拂去肩头的落瓣,“是沈姐姐让我来寻你,说皇后娘娘这次来要考作画,特意让我们早做准备。对了,她还让我给你带这个。”说着从袖中掏出个油纸包,打开竟是半块松烟墨,“我听沈姐姐说,你那半块墨快用完了?”
姜瑶捏着温润的墨锭,指尖传来的暖意顺着血脉漫到心口。入女学半年,她早已不是那个连笔墨都要刘妈偷偷塞给的孤女——沈清沅的从容通透,林薇的纯善热忱,像春日里的两道光,一点点驱散了她骨子里的寒凉。
“多谢你。”她把墨锭小心裹进刘妈绣的笔袋,起身时膝盖旧伤又隐隐作痛,踉跄了半步才站稳。林薇连忙扶住她,眉头拧成个疙瘩:“你的腿还没好利索?前几日姜柔故意撞你那下,当真没大碍?”
姜瑶摇摇头。那日雪地里的冰水浸得膝盖生疼,可苏夫子罚姜柔抄百遍《女诫》时,她只站在廊下静静看着。如今想来,苏夫子那句“锋芒不必藏,但需有护锋之盾”,原是这个道理——与其计较一时得失,不如把力气花在该用的地方。
两人并肩往讲堂走时,正撞见姜柔带着丫鬟从对面过来。她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绣玉兰花的锦裙,发髻上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见了姜瑶,故意停住脚步用团扇掩着嘴笑:“哟,这不是我们女学里‘才高八斗’的姜瑶妹妹吗?怎么还穿着这身灰扑扑的衣裳?待会儿皇后娘娘见了,还当我们侯府苛待庶女呢。”
林薇气得脸都白了,正要反驳,却被姜瑶轻轻按住手腕。她抬眼望向姜柔,目光平静得像一汪深水:“姐姐说笑了。女学之中,原是不以衣饰论高低的。”
“是吗?”姜柔挑眉,故意晃了晃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可我听说,皇后娘娘最喜华贵之物。待会儿考画,妹妹可得好好表现,别给侯府丢脸才是。”说罢扭着腰肢走了,丫鬟们跟在后面,留下一串若有似无的嗤笑。
林薇跺脚道:“她明摆着就是欺负人!真当我们没好衣裳不成?我那套月白绫裙……”
“不必了。”姜瑶轻声打断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笔袋上的缠枝纹,“衣裳是外物,画里的东西才作数。”
前院的海棠开得正好,淡粉色的花云压在朱红廊柱上,十几个穿着各色衣裙的女学生按家世高低站成两排。姜瑶站在最末位,身边是几个旁支小吏家的女儿,都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画板。
沈清沅从队伍里悄悄挤过来,往她手里塞了支细细的狼毫笔:“我爹新得的紫毫,你试试。”见姜瑶要推还,又补充道,“就当是借你的,画好了可得先给我看。”
姜瑶望着她眼中真诚的笑意,终是把笔收下了,低声道:“多谢。”
“都安静些!”周夫子板着脸走过来,手里拿着卷明黄色的圣旨,“皇后娘娘驾临,当守的规矩都记牢了?待会儿不论娘娘问什么,都要如实回答,不可失了分寸!”
众人齐声应是,姜瑶却注意到周夫子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片刻,带着几分复杂。自上次姜柔散播谣言被拆穿后,这位素来严苛的夫子虽依旧对她严格,却再没说过“庶女粗鄙”之类的话。
一阵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庭院:“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慌忙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石板,只听见锦绣裙摆扫过地面的窸窣声,还有一股清雅的檀香慢慢漫过来。姜瑶屏住呼吸,眼角余光瞥见一双绣着金凤的云头鞋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都起来吧。”皇后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威仪,像春日里的暖阳,不灼人,却自有分量。
姜瑶随着众人起身,垂着眼帘不敢抬头。只听皇后笑道:“哀家久闻皇家女学人才辈出,今日特来看看。听闻你们近来在学作画?”
苏夫子上前一步躬身道:“回娘娘,学生们正研习花鸟工笔。”
“哦?”皇后饶有兴致,“那正好,哀家今日也来凑个趣。就以‘凤’为题,让她们各画一幅,如何?”
此言一出,女学生们脸上都露出紧张之色。姜柔却悄悄挺直了腰板,眼角飞快地扫过姜瑶——她早已让母亲从宫外请了画师,连夜画了幅《丹凤朝阳图》,此刻正藏在画板夹层里,只待时机一到便换上去。
宫女们很快铺好画案,研好墨汁。姜瑶握着沈清沅给的紫毫笔,望着素白的宣纸,忽然想起母亲诗集中那页被苏夫子批注过的残稿——“凤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字迹苍劲,带着股不肯折腰的傲气。
她蘸了点淡墨,笔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身旁的姜柔已经开始动笔,金粉调和的颜料在纸上晕开,刺得人眼睛发疼。姜瑶深吸一口气,忽然调转笔锋,在纸的左下角勾勒起来。
她画的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不是霞光万道的天际,而是一截光秃秃的寒枝,枝桠虬劲,像被风霜刻满了伤痕。就在这枯枝顶端,她用浓墨点出一只鸟的轮廓——没有炫目的彩羽,没有夸张的尾屏,只寥寥数笔,便画出了它敛翅而立的姿态,尤其是那双眼睛,用焦墨轻点,竟透出几分孤傲与锐利。
周围渐渐响起窃窃私语。有人说这画太过寒酸,有人说根本不像凤凰。姜柔画到一半,瞥见姜瑶的画,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般粗陋的笔触,也敢拿出来献丑?
日头渐渐爬到中天,海棠花影在画案上移动。皇后缓步走过,看姜柔的画时微微点头:“颜色鲜亮,章法也不错。”姜柔立刻屈膝行礼:“谢娘娘夸奖。”
轮到姜瑶的画时,皇后停住了脚步。旁边的周夫子脸色有些发白,生怕这庶女的画惹恼了娘娘。可皇后看了半晌,忽然开口问:“这凤凰,为何立于寒枝?”
姜瑶握着笔的手微微收紧,低声道:“回娘娘,凤凰高洁,非梧桐不止。可即便是寒枝,只要有风骨,亦能承载其志。”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又问:“那你这题字……”
姜瑶提起笔,在画的右上角缓缓写下:“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字迹虽不如姜柔的簪花小楷娟秀,却笔力沉稳,带着股倔强的筋骨。
“好一个‘非梧桐不止’!”皇后忽然笑了,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暖意,“这画里有傲骨,哀家喜欢。”她转头对身后的宫女说,“把朕那支羊脂玉笔拿来,赏给这位姑娘。”
全场哗然。那支羊脂玉笔是先帝赐给皇后的,笔杆莹白温润,笔帽上还嵌着颗鸽血红宝石,价值连城。姜柔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里的画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姜瑶捧着那支玉笔,指尖触到冰凉的玉石,忽然想起刘妈塞给她半块墨锭时说的话:“到了那边,少说话,多看书。”可此刻她望着皇后温和的眼神,望着沈清沅与林薇眼中的欣喜,忽然明白——有些时候,沉默不如发声,藏锋不如亮剑。
皇后走后,姜柔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摔碎了三套茶具。王氏特意让人送来的金箔纸,还没来得及贴在画上炫耀,就被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丫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小姐,别气坏了身子,那姜瑶不过是走了狗屎运……”
“闭嘴!”姜柔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过去,“她就是故意的!故意用那破画博眼球!真当得了支破笔,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砚台砸在门框上,墨汁溅了满地,像一朵朵丑陋的黑云。姜柔看着那些墨渍,忽然阴恻恻地笑了——凤凰?她倒要看看,这只从泥里飞出来的“凤凰”,能得意到几时。
藏书阁的窗棂透进暮色时,姜瑶正用那支玉笔临摹《曹娥诔辞》。笔尖划过宣纸,留下流畅的线条,她忽然想起苏夫子说的“护锋之盾”——或许,真正的盾牌,从来不是隐忍退让,而是骨子里的那份不肯低头的傲气。
沈清沅和林薇端着晚饭进来,见她对着画发呆,便笑着把一碟桂花糕推到她面前:“想什么呢?皇后娘娘赏赐的笔,可得好好收着。”
姜瑶拿起一块桂花糕,入口清甜。窗外的海棠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她忽然觉得,这个春天,好像真的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支玉笔躺在笔洗旁,莹白的光芒映在她眼底,像一粒刚刚播下的种子,正悄悄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