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海棠花瓣掠过侯府的青石板路,姜瑶蹲在正厅廊下擦拭雕花柱础,指尖被浸透皂角水的抹布泡得发皱。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氏身边的张嬷嬷提着个蓝布包袱,正往二门口走,嘴里还念叨着:“姑娘的新衣裳、新被褥都齐了,笔墨纸砚是苏州贡的,夫子见了准夸体面……”
姜瑶握着抹布的手紧了紧。三日前老侯爷松口,允她与姜柔同入皇家女学的消息传开后,王氏的脸就没舒展过。这三日来,侯府上下都忙着给姜柔打点行装,绸缎铺子的掌柜来了三拨,首饰匣子换了四个,连伺候笔墨的丫鬟都添了两个,唯独她这个“顺带”入选的庶女,像被遗忘在了角落。
“姜瑶!”张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惯有的尖刻,“夫人叫你去正房一趟,手脚麻利些,别耽误了姑娘试新鞋!”
姜瑶放下抹布,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她身上的粗布襦裙洗得发白,裙摆还沾着前日洒扫时蹭到的灰,与不远处姜柔试穿的那件水绿色绣玉兰花的新裙比起来,活像株见不得光的青苔。
穿过抄手游廊时,恰逢姜柔从偏厅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一人捧着鞋盒,一人举着铜镜。姜柔瞥见姜瑶,故意停住脚步,让丫鬟将新鞋凑到她眼前:“妹妹瞧,这是母亲特意让人打的软底锦鞋,说是女学的石板路硬,穿这个不磨脚。”她晃了晃脚腕,银铃镯子叮当作响,“不像有些人,怕是要穿着那双露脚趾的旧布鞋去见世面呢。”
姜瑶垂着眼没接话。那双布鞋是去年冬天刘妈用零碎布料拼的,鞋底早就磨平了,前几日被雨水泡过,鞋头处确实裂了道小口。她知道姜柔是故意羞辱,可此刻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在自取其辱。
“哟,这不是要去女学的二姑娘吗?”姜柔身边的丫鬟春桃捂着嘴笑,“夫人说了,女学里都是金枝玉叶,二姑娘可得好好拾掇拾掇,别让人笑话咱们侯府规矩差。”
“春桃。”姜柔假惺惺地斥了句,眼底却满是得意,“别这么说妹妹,她……她大概是不习惯穿好料子吧。”
姜瑶攥了攥拳,转身加快了脚步。正房里,王氏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面前的八仙桌上摆着两个包袱,一个绣着缠枝莲纹样,鼓鼓囊囊;另一个是素面蓝布的,瘪得像空了的米袋。
“来了?”王氏抬眼瞥了她一下,语气冷淡得像淬了冰,“这是给你准备的行李,明日一早跟你姐姐的马车走,到了女学,安分守己些,别给侯府惹麻烦。”
姜瑶走上前,拿起那个蓝布包袱。入手轻飘飘的,解开绳结一看,里面只有两套半旧的粗布衣裙,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府里下等丫鬟穿剩下的;被褥是薄薄的一床,棉絮硬邦邦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翻遍整个包袱,别说笔墨纸砚,连块像样的帕子都没有。
“夫人,”姜瑶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紧,“女学要念书习字,可否……”
“念书习字?”王氏冷笑一声,猛地拍了下桌子,“你也配?若不是苏夫子多事,你以为老侯爷会让你这种庶女进皇家女学?给你口饭吃就不错了,还想要笔墨?我告诉你姜瑶,到了那边,少在人前出风头,最好安安分分待着,别让人知道你是侯府出来的,丢不起这个人!”
她的话像冰雹似的砸下来,姜瑶的脸霎时白了。她知道王氏素来不待见她,却没想到会刻薄到这个地步——连最基本的求学用具都要克扣,这分明是不想让她在女学立足。
“怎么?不服气?”王氏见她低着头不说话,火气更盛,“我告诉你,那名额本就该是你姐姐的,你占了便宜就该知足!再敢多嘴,我现在就禀明老侯爷,让你去不成!”
姜瑶咬紧下唇,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不能功亏一篑,不能让母亲留下的那本诗集白费,更不能让姜柔看笑话。她深吸一口气,弯腰将包袱系好,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谢夫人恩典,女儿记下了。”
王氏大概没料到她会这么顺从,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滚吧,别在我眼前碍眼。”
姜瑶拎着那个轻飘飘的包袱走出正房,阳光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穿过月亮门时,手腕突然被人拽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刘妈。
刘妈是府里的老人,当年曾伺候过姜瑶的生母柳姨娘,这些年明里暗里帮了她不少。此刻老人眼圈红红的,拉着她往自己的小厨房走,嘴里不停念叨:“这王氏也太狠心了,哪有这么作践姑娘的……”
小厨房阴暗潮湿,角落里堆着些柴火。刘妈关上门,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到姜瑶手里:“这是我攒的碎银,不多,约莫有二两,你拿着在那边打点打点,别让人欺负了。”她又从灶台后面摸出个布包,里面是个绣着兰草的笔袋,“这是我闲时绣的,里面……里面有半块墨锭,是当年你娘留下的,你且先用着。”
姜瑶捏着笔袋,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轮廓,眼眶猛地一热。她知道刘妈每月月钱只有几百文,这二两碎银怕是攒了大半年;而那半块墨锭,是母亲生前常用的,柳姨娘去世时,刘妈偷偷藏起来,说要留着给她“长志气”。
“刘妈……”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傻姑娘,哭什么。”刘妈用粗糙的手替她擦了擦眼泪,声音哽咽,“到了女学,好好念书,别学那些歪门邪道,也别硬碰硬。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实在受了委屈……就想想你娘,她当年也是个要强的人。”
姜瑶用力点头,将碎银和笔袋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住了全世界的温暖。她知道,这一路必定布满荆棘,可只要想到母亲的诗集,想到刘妈的嘱托,想到苏夫子那句“有灵气,若不加培养可惜了”,她就觉得脚下有了力气。
回到自己那间漏风的小偏房,姜瑶将包袱里的旧衣叠好,把刘妈给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布袋里。窗外,姜柔的笑声顺着风飘进来,大概是在试穿新首饰。姜瑶望着墙上那道歪斜的窗棂,那里曾是她偷偷看月亮的地方,如今,月亮似乎要照向更远的地方了。
她从床底下摸出那个用油布包了三层的木盒,里面是母亲留下的半本诗集。借着昏暗的天光,她翻开泛黄的纸页,看到苏夫子批注的那句“心向光明,何惧微尘”,指尖轻轻拂过,像是触到了母亲的温度。
“娘,”她在心里默念,“女儿要去女学了,您放心,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夜色渐深,侯府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姜柔院里还亮着灯,隐约传来算盘声——大概是在清点带去女学的首饰。姜瑶吹熄了油灯,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盖着那床薄得透光的被褥,却觉得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时,一场全新的较量就要开始了。而她,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