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消散。
世界却并未因此回归正常。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喷发般的鼎沸。
“看见了……你看见了吗？在你的眼睛里！”
“别看我！滚开！”
尖叫，哭喊，咒骂，砸碎铜镜的脆响，混杂在一起，汇成了一曲混乱的交响乐。
人们惊恐地发现，那罪恶的影像，那魔神的狂笑，那高僧的贪婪，不仅仅存在于器物表面，更烙印在了彼此的瞳孔深处。
对视，便是一场酷刑。
亲人反目，挚友成仇。整个天玄城，仿佛陷入了一场无形的瘟疫，人与人之间最基础的信任，被这诡异的“天启”彻底击碎。
黑甲巡天卫们面面相觑，握着兵器的手，第一次感到了迷茫。
他们是天宝阁的利刃，是秩序的维护者。可现在，这滔天的罪证，由一个他们本该抓捕的通缉犯，以一种神鬼莫测的方式，公之于众。
他们该抓谁？又该维护谁？
就在这混乱即将失控的时刻，一个宏大而威严的声音，不似之前神龙那般带着天威，却同样清晰地传遍了全城，强行压下了所有嘈杂。
“封神宗谕令！”
四个字，如定海神针，让骚动的城市猛地一静。
“经查，封神宗长老，天虎侯龙云海，于百年前征战北荒，抵御兽潮，不幸为域外天魔之气侵染神魂，百年来，龙云海以大毅力镇压魔念，护我天玄城安宁，功勋卓着。”
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然魔念日深，终至反噬。昨夜之变，实乃龙云海压制魔念失败，被其夺舍，化为神魔，欲行灭世之举。此乃我天玄城之大不幸，亦是天虎侯之大悲。”
这番话，让无数惊魂未定的民众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天虎侯不是恶魔，而是被恶魔侵蚀的英雄？这个解释，比一个德高望重的宗门长老本就是个疯子，更容易让人接受。
那威严的声音继续响起：
“无妄寺三位高僧，察觉魔气，本欲施以佛法，度化魔念，奈何魔高一丈，心有慈悲，力有不逮，反遭魔头利用，此乃识人不明之过，非同流合污之罪。”
这个解释虽然牵强，却也给无妄寺留下了一块遮羞布。
“幸有圣月皇朝‘天策侯’李闲，身负异术，洞察魔踪。以雷霆手段，斩杀魔头，超度怨魂，挽救全城。此为大功！”
“天宝阁阁主此前受魔头蒙蔽，误下通缉之令，实为不察。自今日起，撤销对天策侯一切通缉。其在城中之行为，皆为斩妖除魔，天宝阁将予以方便。”
“谕令毕。”
声音落下，天地间一片寂静。
紧接着，窃窃私语声如同春日野草，在城市的每个角落疯狂滋生。
城东的一家茶馆里，死里逃生的茶客们惊魂未定，下意识地聚在一起，仿佛这样才能获取一丝安全感。
“上神都发话了……原来天虎侯是被天魔附体，唉，一代人雄，可惜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刚叹完气，试图接受这个官方说法。
邻桌一个面目粗犷的修士立刻啐了一口：“屁！附体？那说辞骗骗三岁小孩还行！无妄寺那三个秃驴想分一杯羹的贪婪嘴脸，老子在水缸里看得清清楚楚！这也叫‘心有慈悲，力有不逮’？这也能洗？”
他这话一出，旁边一个闭目养神的老者缓缓睁眼：“宗门自然要保全盟友颜面。而且，你们不想想，天虎侯是封神宗长老，与天宝阁同气连枝，上神为何不自己动手，非要等一个外人来？”
老者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众人脑中的迷雾。
那修士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出精光，他猛地一拍桌子，压低声音道：“我懂了！阁主他们不是不能动手，而是‘不便’动手！同门相残，传出去不好听！所以，他们需要一把……跟天玄城毫无瓜葛，又能下狠手，事后还能把所有事都扛下来的……刀！”
“天策侯……”修士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骇然，“他就是上神请来的那把……黑刀！”
“他就是上神请来的那把……黑刀！”这个词一出，茶馆内静了半瞬，随即爆发出更激烈的争论。
“黑刀？放屁！你见过哪把刀敢指着主人的鼻子骂？”
另一名修士立刻反驳，“他那股疯劲，分明就是个谁也按不住的滚刀肉！上神那是没办法，只能先顺着他，给他个名头稳住他！”
先前那人也不服气：“你懂什么！这就叫演戏演全套！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然怎么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原来如此！我说呢，一个通缉犯，怎么敢跟上神叫板，原来是拿着尚方宝剑的！”
“高！实在是高！上神这一手，既清除了叛徒，又保全了宗门颜面，还不用自己背上残杀同门的骂名！”
“那小子……那李闲，就是个工具人啊！”
“这么说，他就是一枚被招安的棋子？”有人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复杂，“上神这是给他套上了笼头啊。用好了是神兵，用不好……怕是第一个反噬主人的凶器！”
旁边立刻有人反驳：“棋子？我看不像！你们忘了他在广场上指着神龙鼻子骂的样子了？那股疯劲，像是甘愿当棋子的人吗？依我看，上神那是拿他没辙，只能先顺着毛捋，给他个名分稳住他，免得这疯子在城里再搞出什么大事！”
“有道理，这天策侯就是个烫手山芋，谁接谁倒霉。上神这是在明确告诉我们，这人是‘官方认证’的煞星，让我们都离他远点！”
一时间，茶馆里议论纷纷。
李闲的形象，在天玄城民众的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
有人视他为封神宗藏在暗处的“黑刀”，一把用完即弃的利刃；但更有人觉得，他是一颗连上神都感到棘手的“炸雷”，只能暂时安抚，不敢轻易触碰。
无论哪种猜测，那个无法无天、神鬼莫测的狂人形象，都多了一层“官方”的背景，变得愈发危险和深不可测。
他的威名仍在，但那份神秘与不可控，却被这盆“阴谋论”的脏水，冲淡了大半。
就在众人争论不休时，一名刚刚从外面挤进来的消息灵通人士，神秘兮兮地凑到一桌，压低声音道：“各位，别争了，又出大事了！我刚路过青木宗的驻地，他们偷偷摸摸贴了张新告示，虽然很快就被巡天卫撕了，但还是被我看到了！”
他顿了顿，享受着众人聚焦的目光，才继续道：“青木宗给玄清子翻案了！说是魏长玉勾结‘天玄剑’干的！”
“我的天！青木宗的案子竟然跟‘天玄剑’有关？我记得天策侯在广场上，好像是提了一句他接手了天玄剑……他到底是什么来头？一边替封神宗办事，一边又跟地下黑市有牵扯？”
无数条线索，在民众的脑海中交织。
这关系，乱得像一团麻，却又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
人们看向李闲的目光，愈发复杂，敬畏之中，多了几分疏远与深深的忌惮。
……
城西，废弃工坊。
魏长风快步走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焦急。
“侯爷！”
李闲正盘膝坐在地上，闭目调息。那条盘踞在他神魂手臂上的气运金龙，已经隐去，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却比之前更加凝实、内敛。
他缓缓睁开眼，眸光平静如水。
“回来了？”
“侯爷！封神宗发了谕令，青木宗也贴了告示！他们……他们虽然撤了您的通缉，承认了您的功劳，但这是在捧杀您！他们把您塑造成了一把肮脏的、随时可以丢弃的‘黑刀’，把您的盖世奇功，变成了他们阴谋算计的一环！全城的人，不再敬畏您的神威，只当您是封神宗养的一条狗！这份功劳，被他们蒙上了阴谋的尘埃，这对您是何等的侮辱！属下不甘！”
李闲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却已是明镜一片，甚至有些想笑。好一招“盖棺定论”，好一个“官方洗地”。
这一手，既保全了宗门颜面，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顺便还想给自己套上一层“工具人”的枷锁，降低外界对自己的警惕。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天策侯”的身份，本就是一面虎皮大旗，巴不得有人来帮忙把这面旗帜插得更稳、更深。他以为在利用我，殊不知，我也在利用他这股东风，将“天策”这颗钉子，彻底钉进天玄城的心脏。
这脏水，泼得好，泼得妙啊。
他站起身，走到魏长风面前，将他扶了起来。
“棋子？刀？”
他轻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笑了。
那笑容，没有半点愤怒，反而带着一丝玩味和……期待。
他拍了拍魏长风的肩膀，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整座城市的风云变幻。
“长风，你要记住。”
“水混了，才能摸鱼。他们把这水搅得越混，我这条鱼，才游得越自在。”
魏长风愣住了：“可是侯爷，您的名声……”
“名声？”李闲嗤笑一声，转过头，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是能换成功德，还是能换成气运？我要的是这座城里的人心，不是他们嘴上的好听话。”
他伸出两根手指。
“封神宗给了我两样东西。一，合法的身份。二，全城的目光。”
“他以为他给了我一个剧本，让我当主角，他好在幕后当导演，掌控一切。”
李闲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只是忘了问。”
“这个剧本，究竟是谁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