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内,只剩下老人压抑不住的呜咽。
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仿佛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一同呕出的悲鸣。每一声,都让这方小小的空间随之震颤。
萧倾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她曾以为自己背负着一个皇朝的黄昏,已是世间至悲,此刻才发觉,一个老者失去他寄予厚望的传人,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同样能压垮一个人的脊梁。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向了李闲。
那个男人还维持着盘坐的姿势,身形却在微微摇晃,像风中残烛。他脸上的血泪已经干涸,变成了两道暗红色的丑陋痕迹。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与灵动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上,竟凝结出了一层细碎的、灰白色的晶体,仿佛是生命力被过度透支后留下的尘埃。
他整个人,像一幅快要褪色剥落的古画,存在感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变得稀薄。
“喂。”萧倾歌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试探。
李闲没有回应。
那边的哭声渐渐停歇。
玄清子用粗糙的袖口,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他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背脊,在这一刻却挺得笔直。他眼中的浑浊与悲恸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所取代,仿佛一场大火烧尽了所有杂芜,只剩下最纯粹的本质。
他没有再去看徒儿消失的地方,而是转过身,面向李闲,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道袍。
然后,他对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深深地、深深地躬身作揖,行了一个对同辈、甚至前辈才有的道家大礼。
“老夫玄清子,为先前的鲁莽与偏执,向道友,赔罪了。”
他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恢复了古井不波的沉静,只是这份沉静之下,埋藏着滔天的敬畏。
“道友以身涉险,逆演光阴,为我那劣徒陈玄证其清白,还其公道,此恩,青木宗上下,没齿难忘。”
说完,他直起身,从怀中极为珍重地取出一个由温润青玉雕琢而成的小瓶。瓶身晶莹剔透,可以看到里面盛放着一滴翡翠般浓绿的液体,散发着让人闻之欲醉的磅礴生机。
“此乃‘万年木心髓’,我宗门圣树耗费千年光阴,方才凝聚一滴。有活死人、肉白骨之效,对神魂耗损,亦有奇效。”
他一步步走到李闲面前,将玉瓶轻轻放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道友神魂透支,濒临枯竭。这滴木心髓,或可助道友稳固道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只当是老夫……私人的一点补偿。”
他口中说着补偿,姿态却放得极低,仿佛是在献上一份祭品。
李闲的眼皮剧烈颤动,干涸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了几下,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沙哑的音节,像是梦呓,又像是濒死前最后的执念:“……亏……了……”
玄清子一怔,随即苦笑。
都到这种地步了,心心念念的还是价钱。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再多言,而是从腰间解下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令牌通体由一种不知名的青色古木制成,上面只刻了一个古朴的“木”字,却仿佛蕴含着万千草木的脉络。
“此乃青木宗长老令。”玄清子将令牌与玉瓶并排放在一起,“见此令,如我亲临。日后道友若有差遣,东境之内,青木宗上下,必还此因果。”
他知道,这根本还不清。
窥探时光,逆演因果,这是何等禁忌的手段?对方付出的代价,绝不是一滴木心髓和一句承诺就能弥补的。
这更像是一种表态。
一种对禁忌存在的,最卑微的示好。
做完这一切,玄清子最后看了李闲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感激,有敬畏,有后怕,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他再次躬身一揖,随后转身,步履沉重却再无半分迟疑地走出了石窟,消失在黑暗的通道之中。
随着他的离去,那股若有若无的草木威压彻底消散,石窟内恢复了死寂。
“噗!”
一口逆血,毫无征兆地从李闲口中喷出。
那血不是鲜红,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泽,落在地上,竟连岩石都腐蚀出了丝丝白烟。
他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便倒。
一只手及时地从旁伸出,扶住了他的后背。
是萧倾歌。
她的手掌触碰到李闲背部的瞬间,心头猛地一颤。
那不是血肉之躯的温度,而是一种……介于存在与虚无之间的诡异触感。仿佛她扶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随时会溃散成无数光点的影子。
“李闲?”她加重了语气,将他扶正,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李闲的头无力地歪在一旁,双眼依旧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他那张总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死人般的苍白。
萧倾歌的眉头紧紧蹙起。
她低头,看着地上的玉瓶和令牌。她知道,李闲刚才那番惊天动地的“表演”,为他们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甚至将一个潜在的死敌,变成了一份强大的助力。
可他付出的代价,也远超她的想象。
萧倾歌的指尖微颤。她脑海中闪过的,是他在山门前嬉皮笑脸讨价还价的模样,是他面对地龙兽时还想着顺走宝贝的贪婪,可眼前这个男人,却像一件被敲碎的瓷器,连存在本身都在龟裂。那张总是挂着欠揍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苍白。
原来,他所有的玩世不恭、所有的贪婪算计,都不过是在为这般逆天行事的疯狂积攒着本钱……而她,和她背负的皇朝,就是他这场豪赌中,最重的那个筹码。
她沉默了片刻,伸出另一只手,将地上的玉瓶和令牌收入怀中。
然后,她看着李闲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脑海中,一个古怪的印诀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来。
【安神印】。
这是他刚刚“赚”来的。用他的话说,是帮她做系统兼容的“小费”。
她从未想过,这个刚刚得到的印诀,第一个要用的人,竟会是李闲自己。
萧倾歌深吸一口气,学着脑海中那道人影的样子,缓缓伸出右手,并起食指与中指,指尖上,一缕极其微弱、却纯粹无比的金色龙气缓缓亮起。
她的动作有些生涩,但那印诀仿佛天生就与她的血脉相合,一经施展,便有一种奇异的韵律在指尖流淌。
她将泛着微光的指尖,轻轻点向李闲的眉心。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李闲皮肤的刹那,异变陡生!
李闲的身体猛地一震,一股混乱而暴虐的气息从他体内轰然爆发!
那气息驳杂无比,有陈玄“枯荣心经”的生死轮转,有“过往因果”的玄奥,甚至还有那黑鳞地龙兽毁灭一切的暴虐……无数种被他强行“借”来的法则气息,此刻化作催命的恶鬼,在他体内疯狂冲撞,互相撕咬!
他的身体表面,皮肤时而变得如树皮般粗糙,时而又光滑如镜,时而又浮现出金属般的光泽。
“这是……”萧倾歌脸色剧变,她体内的龙气本能地发出了警示!
她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李闲体内仿佛有千百种互不相容的力量在暴动,要将他的存在本身撕成碎片!这根本不是受伤,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崩塌!
她瞬间想到了李闲那逆演光阴的禁忌手段——这是代价,是欺骗天地的反噬!
【法则拟态】,模拟天地规则,本质上是一种“欺骗”。短时间的模拟,是伪装。可像刚才那样,强行撬动“因果”这种高位阶的规则,就像一个凡人去假扮神只,被天地识破后,降下的惩罚是毁灭性的!
那些被他模拟过的法则残响,此刻正在他的体内,要将他这个“伪神”,彻底撕碎!
萧倾歌的【安神印】悬在半空,根本不敢落下。
她那点微弱的龙气,在这种法则层面的暴乱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一旦卷入,只会被瞬间冲垮。
怎么办?
看着在法则反噬中痛苦挣扎,身体忽明忽暗,仿佛随时会“消失”的李闲,萧倾歌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凤眸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慌乱。
她猛地想起了李闲曾说过的话——他赚的功德,是为皇朝续命,是她唯一的解药。
那一刻,她豁然开朗。
她想起了功德是人道秩序的基石,而李闲正是为人道奔走的“天策侯”!
他因模拟“天道”法则而遭反噬,而她的诅咒,恰恰要靠“人道功德”来解,天道与人道,诅咒与解药……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破了她的迷茫:既然如此,那此刻因“天道”而起的法则暴乱,理应由她这个“人道之主”,用最纯粹的人皇龙气来锚定与庇护!这不只是救他,更是她的责任,她的道!
她咬紧牙关,将心神完全沉浸在那缕龙气之中,不是去对抗,不是去镇压,而是用一种最本源的方式,向那些混乱的法则,宣告自己的存在与意志。
她看着李闲那张死寂的脸,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的眼睛此刻紧闭,睫毛上的灰白晶体刺痛了她的心。
这是第一次,有人为了与她相关的事,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
慌乱如潮水般涌上,但旋即被一股更炽烈的意志所取代。
她不能让他就这么消失!他是她的天策侯,是她复兴皇朝唯一的希望!
她的意志不再是旁观者的清冷,原本沉静的凤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煌煌帝威。
她俯视着怀中仿佛随时会消散的李闲,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君临天下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宣告:“我即是国,我运即道!纵皇朝已暮,人道不息!以圣月之名,以我萧倾歌之名——敕令尔等乱法,归于秩序!”
金色的龙气,高贵而骄傲,一进入李闲体内,立刻就遭到了那股混乱法则的疯狂攻击。
可这一次,萧倾歌没有退缩。
金色的龙气刚一进入,便如投入沸油的冰块,瞬间激起狂暴法则的疯狂反扑!
萧倾歌娇躯一颤,嘴角渗出一丝血迹,但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银牙紧咬,将“人道之主”的意志彻底燃烧,化作一座不可撼动的神山,死死钉在李闲混乱的法则之海中!任由狂涛冲击,我自岿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