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的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口古钟,沉沉地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山门前的肃杀之气,因他的出现而凝滞。所有弟子都收敛了惊疑,躬身行礼,神情恭敬。
李闲的脚步顿住了。
他转过身,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没了半分轻浮。他打量着眼前的老者,灰袍,鹤发,眼神古井无波,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是一个高手。
不是修为上的,而是对“势”的理解,对“规则”的洞悉,远超山门前这些弟子。
“师承?”李闲哈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他把手揣进袖子里,歪着头,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山野小派,不值一提。老先生,你也别放在心上。”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那领头的内门弟子气得脸色涨红。什么叫别放在心上?搅得整个青石关天翻地覆,戏耍了他们青木宗和“白鸽”两拨人马,最后还大摇大摆地跑来他们山门前卖弄玄虚,这叫小事?
可长老在此,他不敢造次,只能强压下怒火。
老者并未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李闲,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将李闲从里到外看个通透。“小友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改换因果的手段,绝非山野小派所能教出。”
“运气好罢了。”李闲耸了耸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他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天地为师,万物为友。多看看,多学学,总能悟出点东西。”
这番话,更是玄之又玄,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闲不想再纠缠下去,他摆了摆手,转身就准备走。“老先生,你们这种名门大派,山规森严,条条框框太多,跟我这山野村夫的八字犯冲。我啊,就喜欢去那些没人管的犄角旮旯,自在。”
他一边走向骡车,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再过个十天半月,办完手头最后一件事,我自然就走了。各位,后会无期。”
这番干脆利落的告别,反倒让青木宗众人愣住了。他们预想过无数种可能,或是贪婪地索要报酬,或是倨傲地提出条件,却唯独没想过,对方竟是这般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架势。
这让他们准备好的一肚子质问和应对,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
老者的目光,从李闲那张看似真诚却又藏着三分狡黠的脸上移开,落在了他身后,那辆不起眼的骡车上。
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车上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掀开帷帽,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身影上。
旁人或许只觉得那女子气质清冷,但在老者这等境界的人眼中,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那女子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却又尊贵至极的气息。那气息,仿佛与山川社稷相连,与人道洪流共鸣。虽已衰败至极,如风中残烛,但其根骨,却浩瀚如星海!
老者波澜不惊的眼神深处,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这股气息……是人皇龙气?!
虽然衰败至此,但其根骨……错不了!圣月皇朝覆灭百年,龙气早已散尽,怎么可能还有帝储血脉存留于世?而且,还跟在这么一个古里古怪、深浅莫测的年轻人身边?
老者心中剧震,一个被尘封多年的宗门密闻悄然浮现——‘龙气再现,东境必有大变’。
他原以为只是无稽之谈,但此刻感受到那女子身上虽微弱却无比纯正的气息,再联想到近来山中灵脉几处不明缘由的躁动,一个大胆的猜测让他后背渗出冷汗。
他没有声张,只是将那份震撼,死死地压在了心底。他很清楚,这种事情,一旦说破,带来的将不是机缘,而是滔天大祸。
“小友,请留步。”老者再次开口,声音温和了许多。
李闲已经一只脚踏上了车辕,闻言不耐烦地回头:“老先生,还有何指教?我赶时间。”
“大恩不言谢。”老者对着李闲,微微拱手,行了一个平辈之礼,“小友为我青木宗挽回气运,此乃天大的人情。若不图回报,传出去,岂不让我东境同道笑我青木宗不知礼数?”
“那你们就当我是个傻子呗。”李闲咧嘴一笑,满不在乎。
“小友快人快语,老夫也就不绕弯子了。”老者捋了捋胡须,“本宗愿以三千功德玉,外加一卷‘青木长生功’心法作为谢礼,还请小友务必收下。”
此言一出,周围的弟子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三千功德玉!那可是内门弟子苦修十年都未必能攒下的身家!更别说“青木长生功”,那可是宗门内最顶尖的几门核心功法之一,非真传弟子不得传授!
如此重礼,足见长老对此事的重视。
李闲闻言,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一脸嫌弃:“三千功德玉?老先生,你这格局小了啊。我赚的是天道银行的硬通货,你们这地方小银行发的代金券,我拿了上哪儿花去?至于功法……你这青木长生功,听着就慢吞吞的,我这急性子,怕是没等长生,先给急死了。”
他顿了顿,懒洋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青木宗的道,太正,太慢,我这野狐禅走不惯。”
他跳下车辕,重新走到老者面前,摸着下巴,目光瞟向车上的萧倾歌,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不过嘛……我家老板娘,身体欠安,最近需要一味特殊的药材调理。我找了很久,都没什么头绪。”
老者心中一动,立刻顺着台阶下:“哦?不知是何种药材?我青木宗坐拥千里山脉,宗内药圃,更是收藏了天下七成的灵根仙草。小友但说无妨。”
这正是李闲想要的。
:他故作苦恼地挠了挠头,“哎呀,那玩意儿叫啥来着?我师父就叫它‘地里蹦’,说它长得跟个蔫了吧唧的蚯蚓似的,但宝贝得很。还说它脾气怪,就爱往阴气最重、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里钻,不见光,一见光就死给你看。
他描述得含含糊糊,却又精准地指向了黑风深渊的特征。
老者眉头微蹙,在脑中迅速搜寻着符合条件的药材。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也带着一丝凝重。
“小友所说的,莫非是‘地龙根’?”
李闲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对对对!好像就是这个名!老先生果然见多识广!”
老者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复杂。“小友有所不知。这地龙根,确实是我青木山脉的一桩异宝。只是,它生长之地,乃是三百里外的黑风深渊……”
他顿了顿,语气沉重了几分:“那深渊,曾是魔道宗门‘黑风宗’的山门所在,三百年前被我三宗联手剿灭,怨气煞气至今未散,更有地脉恶气滋生。别说外人,便是我宗门弟子,若无要事,也绝不轻易靠近。”
“这么邪乎?”李闲故作惊讶,随即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没事儿,我这人命硬,专克那些邪门歪道。只要老先生能行个方便,让我进去找找就行。”
“小友只需告知药材样貌,老夫可派门下精锐弟子代劳。寻得之后,定当亲手奉上。”老者沉声道。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老先生,我这手艺,说白了就是个‘天地媒婆’。我能给这山头和印章牵线,就能给我家老板娘和那‘地里蹦’牵线。但这红线啊,认人!讲究个‘第一眼缘’,必须是我亲手把它从土里薅出来,让它第一眼就瞧见我这帅气的脸,它才乐意跟我走。换了别人去,长得歪瓜裂枣的,吓着它了,它当场就自尽,药效全没,那不白瞎了吗?”
在众人眼中,这种高人,有点怪癖,不是很正常吗?
老者深深地看了李闲一眼,最终,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刻着繁复树纹的青色令牌,递了过去。
“此乃青木令。持此令,可入我青木山脉三百里,沿途关卡守卫,皆不会为难于你。”
李闲眼睛一亮,一把将令牌接了过来,在手里抛了抛,触手温润,还带着一丝草木的清香。
“谢了,老先生。”他将令牌往腰间一挂,冲老者拱了拱手,这次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
“小友,黑风深渊,万事小心。”老者最后叮嘱了一句,意有所指。
“放心。”李闲咧嘴一笑,转身跳上骡车,一抖缰绳。
“驾!”
骡车再次启动,在青木宗一众弟子复杂而敬畏的目光中,调转方向,沿着山路,朝着山脉深处行去。
直到骡车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山林拐角,那领头的内门弟子才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三长老,就……就这么放他走了?此人来历不明,还看到了那位……”
“不放他走,难道还留他下来喝茶吗?”三长老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淡漠,“你觉得,凭我们这些人,留得住他?”
那弟子顿时语塞。
三长老转过身,看着那块已经蔓延出几道细微裂痕的镇山石,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传令下去,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
“另外,传讯给黑风深渊外围的暗哨,让他们启用‘听风符’。不要刻意跟踪,只需记录此人进入深渊的时间,以及深渊内地脉之气的任何异动,此人感知敏锐,任何跟踪都会被察觉,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
骡车上,萧倾歌终于掀开了帷帽的一角,露出光洁的下巴和清冷的唇线。
“你把那东西的因果,嫁接到了他们的镇山石上。”她的声音,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老板娘明察秋毫。”李闲驾着车,从怀里掏出那面青木令,在指尖转得飞快,脸上满是得意的笑。
“那块石头,废了。”萧倾歌又道。
“哪能啊。”李闲嘿嘿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最多就是让那石头提前几百年退休。不过,这道裂痕可是我留下的‘门’。这青木宗若是安分守己,那它就是个摆设;可他们要是敢在背后动什么歪心思,我随时能通过这道‘门’,让他们尝尝宗门气运倒灌的滋味,这叫以防万一,咱们出来混,总得留张底牌不是?”
萧倾歌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他这套歪理。
“你很高兴?”
“当然!”李闲将青木令在眼前一晃,阳光下,令牌上的树纹仿佛活了过来。
“门票到手,接下来,该去取咱们的头等舱船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