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晨间的薄雾带着刺骨的凉意。
李闲将最后一点火星用土掩埋,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夜未眠,他的精神却异常清醒,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眼睛里,此刻沉淀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马车里没有动静。
他没有去打扰,只是默默地检查了一遍马匹的状况,将水囊灌满,然后坐回了车辕上。
直到太阳升起,驱散了雾气,车帘才被一只素白的手掀开。萧倾歌走了出来,自己抱着一张薄毯,默默地坐在了李闲身边。
她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李闲瞥了她一眼,她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不知是从哪翻出来的,虽然宽大不合身,却让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贵气收敛了许多,更像个逃难的富家小姐。
“不多睡会儿?”李闲没话找话,从怀里摸出半个烤过的麦饼递过去,“垫垫肚子。”
萧倾歌接了过来,却没有吃,只是捧在手心。她的目光越过李闲,望向前方被晨光染成金色的土路。
“睡够了。”她轻声说,“再睡下去,梦就要比路长了。”
李闲嚼着麦饼的动作一顿,嘿了一声,没接这茬。这女人说话,总带着一股让他接不上话的劲儿。他索性闭嘴,一抖缰绳,老马迈开蹄子,马车重新“咯吱咯吱”地向前行进。
两人一路无话。
气氛却不像之前那般紧绷或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静。一个专心赶路,一个安静地看着风景,仿佛他们不是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逃亡者,而是一对结伴远游的旅人。
然而,这份平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越往东走,官道上的景象就越是凄凉。被洪水冲垮的村庄废墟随处可见,田地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淤泥,已经干裂开来,散发着腐败的腥臭。
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的流民,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像一群孤魂野鬼,在荒芜的土地上游荡。
每当看到这些,萧倾歌捧着麦饼的手就会收紧一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可李闲能感觉到,身边这个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正在一点点变冷,像是深秋的寒潭,表面无波,底下却在悄然结冰。
“我说,老板娘。”李闲终于忍不住了,他侧过头,“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骂两句,或者哭一场也行。老这么憋着,容易把自己憋坏了。你坏了,我上哪领俸禄去?”
萧倾歌缓缓转过头,看着他。
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
“李闲。”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你见过饿死的人吗?”
李闲愣住了。
“不是在书上,不是在奏折里,是……亲眼所见。”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李闲沉默了。他当然见过,魂穿而来,这具身体的记忆里,有太多这样的画面。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萧倾歌没有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转回头去,看着路边一具蜷缩在草丛里、早已僵硬的孩童尸体,喃喃道:“我见过。在梦里。”
李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他想说点什么骚话来缓和气氛,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无比苍白。
马车继续前行,碾过枯叶,也碾过这片土地无声的哀嚎。
行至晌午,前方的官道上,出现了一群人。
不是三三两两的流民,而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足有上百号人,他们用破烂的木板、倒塌的树干,将本就不宽的官道堵得严严实实。
这些人大多是男人,一个个衣衫褴褛,手里拿着锄头、木棍,甚至还有生锈的菜刀。他们看到李闲的马车,浑浊的眼睛里,瞬间亮起了狼一样的绿光。
“站住!”
一个满脸虬髯的独眼大汉,扛着一把豁了口的鬼头刀,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十几个看起来最凶悍的汉子。
李闲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
他眯起眼睛,打量着这群人。不是流民,流民没有这样的气势和组织。这些人,更像是占山为王的匪徒。
“都他娘的别往前走了!”独眼大汉将鬼头刀往地上一插,溅起一片尘土,浑浊的独眼里满是血丝和凶光,“前头是死路,后头也是死路!爷们儿在这,就是给自己找条活路!车和女人留下,男的可以滚了!”
一套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土匪说辞。
李闲笑了。他跳下车辕,拍了拍身上的灰,懒洋洋地朝那独眼龙走过去。
“我说,这位大哥。”李闲站定在鬼头刀前,距离独眼龙不过三步远,脸上挂着他那招牌式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业务挺熟练啊。干这行多久了?有没有评过先进?拿过优秀员工奖?”
独眼龙和他身后的一众匪徒都愣住了。他们拦路抢劫这么多次,还是头一回见到这种反应的。不怕,不躲,不求饶,反倒上来跟你唠嗑?
“少他娘的废话!”独眼龙反应过来,脸色一沉,恶狠狠地说道,“把车上的粮食和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大爷我心情好,或许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粮食?”李闲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身后那辆破马车,“大哥,你睁大你那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好好看看,我俩这模样,像是带了粮食的人吗?我们自己都快饿死了,正准备找个山头,拜个大哥,混口饭吃呢。”
他一边说,一边还真就煞有介事地对着独眼龙拱了拱手:“我看大哥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不如收下我们兄妹俩,我给你当个军师,出谋划策,保证咱们的字号越做越响,将来占山为王,让官府都得客客气气跟咱们说话,岂不美哉!”
这番骚话,直接把一群凶神恶煞的土匪给整不会了。
独眼龙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松,他横行这一带这么久,就没见过这么油滑的家伙。
“大哥,别跟他废话!’旁边一个瘦猴样的土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死死盯着车帘,‘这破车能有什么油水?但那娘们……细皮嫩肉的,肯定比咱们上次抓的那几只‘两脚羊’值钱!”
独眼龙闻言,浑浊的独眼里也迸发出贪婪的光,狞笑道:‘说得对!这年头,人,才是最好的粮食!连人带马,都留下!’”
这话一出,所有土匪的目光都变得贪婪起来,齐刷刷地望向那紧闭的车帘。
李闲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了。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变冷。
“各位。”他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出来混,讲究个规矩。祸不及家人,也别动不该动的心思。不然,容易折寿。”
“我折你奶奶的寿!”独眼龙被他彻底激怒,猛地拔起地上的鬼头刀,朝着李闲的脑袋就劈了过来,“给脸不要脸的东西,老子今天就先砍了你!”
刀风呼啸,带着一股血腥气。
周围的土匪发出一阵兴奋的叫好声。
“然而,李闲却站在原地,非但没躲,反而迎着刀风,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
没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已经掐出了一个古怪的印诀,一股无形的煞气正悄然凝聚。
他就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着猎物踏入最完美的陷阱。
就在刀锋即将落下的瞬间,李闲身后的车帘,被一只苍白却异常稳定的手从内向外轻轻掀开了。
车厢里,萧倾歌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独眼龙那张狰狞的脸上。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丝毫情绪。就像九天之上的神只,在俯瞰着一只吵闹的蝼蚁。清冷,淡漠,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威严。
独眼龙的动作,僵住了。
那把高高举起的鬼头刀,仿佛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再也落不下一分一毫。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那不是杀气,也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源自生命层次的、无法抗拒的……敬畏。
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女子,而是这片天地,这方山河。
“哐当。”
鬼头刀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整个官道,鸦雀无声。
所有的土匪都呆住了,他们看着那个坐在车厢里的女人,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李闲挑了挑眉,心里暗骂一声“妖孽”。
他知道这是萧倾歌身上残存的“人皇龙气”在无意识中逸散出的效果,对这些心怀不轨之徒,有着天然的震慑。
他上前一步,一脚踩在鬼头刀上,弯腰捡了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刀是好刀,可惜,人拿错了。”
他抬起头,看向已经面无人色、冷汗直流的独眼龙,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你们的入伙费了吗?想活命,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我看你们这百十号人……正好给我老板娘当个仪仗队,我的……大当家,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