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渡的夜,死一般寂静。
连平日里最猖獗的野狗,此刻都夹着尾巴,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令人牙酸的腥气,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巨兽,正贴着地面,缓缓吐息。
南城门法坛前,邪奴盘膝而坐,双目紧闭。他手中的招魂幡无风自动,幡面上那张扭曲的人脸,似乎活了过来,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狞笑。
在他身后,数十名黑袍弟子分列各处,手中捏着法诀,口中念念有词,他们的声音汇聚成一道道阴冷的溪流,注入法坛,最终被招魂幡尽数吸收。
“时辰到了。”邪奴猛地睁眼,眼中血光一闪。
“起!”
他厉喝一声,将招_魂幡重重往地上一顿!
呜——
凄厉的鬼啸,平地而起。
仿佛打开了九幽的门户,无数道肉眼难辨的黑气从城中各处阴暗的角落里喷涌而出。那是新死的灾民之魂,被邪法强行催化,裹挟着生前的痛苦、饥饿与怨恨,化作了最凶戾的怨灵。
“好冷……我的肚子好饿……”
“水……谁给我一点水……”
一个正在窝棚里蜷缩取暖的汉子,突然感觉脖子一凉,他惊恐地发现,自己那饿得皮包骨的妻子的魂魄,正飘在半空,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相公,我好恨啊!为什么我们活不下去!”
幻象与真实的阴气交织,恐慌如瘟疫般瞬间引爆。
尖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整个冯家渡,在短短几息之内,变成了一座人间鬼蜮。
“神主降魔!”
“快!跪拜神主,可得庇佑!”
万魂门的弟子们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手持散发着微弱灵光的符箓,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摆出一副奋力抵抗邪祟的姿态,将吓破了胆的灾民朝法坛方向驱赶。
看着那一张张惊恐绝望的脸,感受着那股股汇聚而来的恐惧与敬畏,邪奴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成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白天的阳谋输了,那就用最纯粹的恐惧,将那些灾民心中刚刚升起的丁点希望,彻底碾碎!他要让所有人明白,在这末世之中,只有鬼神之力,才是唯一的依靠!
那个叫李闲的小子,他懂什么?他会种地又如何?在真正的神鬼手段面前,凡人的挣扎,不过是个笑话!
然而,就在他准备进一步催动法力,上演一出“神主显灵,镇压百鬼”的大戏时,异变陡生。
那些原本在他操控下,四处散播恐惧的怨灵,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齐齐一滞。
它们不再哭嚎,不再攻击活人,而是不约而同地,扭头望向了城东的方向。
那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除了怨恨之外的情绪。
是困惑,是迟疑,还有一丝……渴望?
“怎么回事?”邪奴心头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猛地加大法力注入招魂幡,试图重新夺回控制权。可那些怨灵,就像是突然有了自己主见的士兵,对他这个“将军”的命令,置若罔闻。
紧接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从城东的方向,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那不是阴冷,不是怨毒。
而是一种铁与血的味道,一种金戈铁马的肃杀,一种令行禁止的……秩序!
在小院中,正为李闲担心的萧倾歌,也感觉到了这股气息的变化。她猛地抬头望向城东,那双冰冷的凤眸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能感觉到,那股让她血脉刺痛的怨恨诅咒之力,像是遇到了克星,正在飞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庄严、厚重,甚至带着一丝皇道威严的铁血煞气!
这股力量……为何让她感到了一丝血脉深处的悸动?那不是单纯的亲切,而是一种身为帝储,对忠诚与王权的本能感应,仿佛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王师’,正在拨乱反正。她的指尖微颤,仿佛触碰到了某种失落已久的传承。
南城门。
踏、踏、踏……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从寂静的长街尽头传来。
那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般,精准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脏上。
邪奴骇然抬头。
他看见了。
一队队身披残破古甲的兵卒,正迈着沉默而坚定的步伐,从黑暗中走来。
他们没有面容,身形虚幻,由纯粹的魂光与煞气构成。他们手中没有兵器,但他们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兵器。
这支鬼军,没有一个发出声音,只有死寂的沉默。可这沉默,却比刚才那漫天鬼啸,还要令人窒息。
他们所过之处,那些新死的灾民怨灵,竟像是遇到了巡街的官差,纷纷退避到街道两旁,瑟瑟发抖,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在这支军队的正前方,一面用血写就的布幡,迎风招展。
幡上只有一个字。
【秩序】。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青年,扛着那面布幡,吊儿郎当地走在最前面。他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仿佛不是来参加一场鬼魂的战争,而是来赶一场热闹的集市。
正是李闲。
他来了。
带着他的兵。
“哟,挺热闹啊。”李闲停下脚步,目光扫过法坛上脸色煞白的邪奴,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惊魂未定的灾民,最后落在那群被镇住的怨灵身上。
他咧嘴一笑,对着邪奴吹了声口哨:“老神棍,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请这些小兄弟出来吹吹风?排场是不小,就是你这演员,不太专业啊。”
“你……你究竟是什……”邪奴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死死盯着李闲身后的那支魂体大军,感受着那股纯粹到极致的军煞之气,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邪术!
这他娘的是兵法!是帅权!
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李闲把【秩序】幡往地上一插,一屁股坐在一旁的石阶上,翘起了二郎腿,“我就是个路过的天策侯,兼职导演。看你这戏导得太烂,免费来给你指导指导。”
他指了指那些畏缩的灾民怨灵。
“你看,你用怨气催他们,用恐惧喂他们,想把他们变成你的狗。可狗这东西,没脑子,只会乱咬人。万一咬到主人自己,多不划算?”
李闲又指了指自己身后那支沉默如山的兵魂。
“我这就不一样了。”他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我不跟他们谈感情,不跟他们画大饼。我只给他们一样东西——规矩。”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身后的一队兵魂,无声地上前一步。
他们没有散发出任何杀气,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但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那些灾民怨灵。
【称号‘三军神主’特性‘王权’激活!】
【‘地煞帅印’权能‘规镇’激活!】
原本还在躁动不安的怨灵们,在这股力量的梳理下,眼中的暴戾与怨毒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服从。
邪奴彻底傻眼了。
他感觉自己与那些怨灵之间的精神链接,正在被一股更加霸道,更加高级的力量,强行覆盖、改写!
他的邪法,在对方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被真正的书法大家,用浓墨重彩,一笔抹去!
“不可能!这不可能!”邪奴状若疯魔,他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招魂幡上,“万魂听令,噬!”
招魂幡黑光大盛,幡面上的人脸发出一声尖啸,试图强行引爆那些怨灵的怨气,做最后一搏。
“吵死了。”
李闲不耐烦地掏了掏耳朵。
他抬起眼,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冰冷。
他只做了一个动作。
抬手,下劈。
“镇!”一个字,言出法随。
刹那间,所有被邪奴召唤出的怨灵,无论原本多么凶戾,此刻都像被无形巨手按住,瞬间僵在原地,黑气倒卷,发出无声的哀嚎,再也无法动弹分毫。
轰!
一股凝如实质的铁血煞气,化作无形的巨浪,轰然拍下!
那招魂幡发出的尖啸,戛然而止。幡面上的人脸,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扭曲、变形,最后发出一声哀鸣,光芒瞬间黯淡下去。
“噗——!”
邪奴如遭雷击,再次喷出一大口黑血,整个人从法坛上直挺挺地摔了下来,手中的招魂幡也脱手飞出。
全场,死寂。
那些万魂门的弟子,一个个呆若木鸡,看着自家无所不能的三长老,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再看看那个翘着二郎腿,一脸轻松的青年。
他们的信仰,在这一刻,碎了。
李闲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走到那些被彻底镇住,甚至开始显露出几分清明之色的灾民怨灵面前。
“行了,夜宵时间结束。”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魂体的意识中。
“我知道你们有冤,有恨,有不甘。这些账,我先替你们记下。”
李闲指了指城东的方向。
“想报仇的,想安息的,想弄明白自己怎么死的,明天天亮后,去城东那片新翻的地里找我。排好队,一个个来登记。”
“我,天策侯李闲。”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灿烂,却让所有活人与死人,都感到了一股发自灵魂的寒意。
“管杀,管埋,还管超度。”
说完,他看也不看地上半死不活的邪奴,扛起那面“秩序”大旗,转身,挥了挥手。
“收队!回家睡觉!”
那支沉默的兵魂大军,立刻化作一道道流光,簇拥着那些迷茫的灾民怨灵,井然有序地,朝着城东的方向退去。
来时如山崩,去时如潮退。
转眼间,长街之上,除了满地的狼藉和一群失魂落魄的黑袍道人,再无一个鬼影。
仿佛刚才那场百鬼夜行,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邪奴挣扎着抬起头,死死盯着李闲离去的背影。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那不是对手。
那是天敌!
他不仅破了自己的法,还把自己辛辛苦苦引出来的“材料”,打包全收了!
这不是神棍斗法。
这是土匪进村,连人带粮,抢了个精光!
邪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怀里捏碎了一块传讯玉符。
“门主……冯家渡……”
“有……有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