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那是一种比数万人的呐喊更加沉重的死寂。
风停了,箭落了,只有那青衣青年懒洋洋的笑声,还在每个人的耳膜里回荡。
陆擎苍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暴冲刷过的铁铸雕像。他掌心那颗足以轰平一座山头的血煞光球,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散去。不是他想散,而是在刚才那一瞬间,他与军魂的链接,断了。
虽然只有一刹那,但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挥舞了半生的手臂,突然不听使唤了。
这是他戎马半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在他的“规则谛听”视角下,李闲清晰地“看”到,那座由无数规则线条构筑的精密杀戮机器——镇南大营,此刻正陷入一片诡异的混乱。
代表“军令”的红线在剧烈颤抖,代表“忠诚”的金线变得黯淡,而更多代表着“恐惧”、“茫然”、“怀疑”的灰色线条,正如同病毒般在军阵的底层疯狂蔓延。
这支百战雄师的“魂”,乱了。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
“怎么?王爷这是没听清?”李闲往前走了几步,热情得像是多年未见的老友,“我说,咱们坐下来,谈谈生意。站着多累啊,影响咱们交流感情。”
他每往前一步,陆擎苍身后的亲卫就紧张一分,手中的兵刃握得更紧。
可陆擎苍却缓缓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他们的异动。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在李闲身上,试图从那张玩世不恭的笑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但他失败了。
那张脸,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却又复杂得像一本天书。
【近期心声:他到底是谁?皇都里的那几位?还是……‘那里’的人?不行,军心已乱,再用强只会适得其反。必须先稳住他,探明他的底细。只要他离开军营,离开了这片煞气,我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心声的内容,一字不落地落入李闲耳中。
李闲嘴角的弧度更大了。
“王爷就是王爷,果然深明大义。”他赞了一句,然后毫不客气地越过陆擎苍,径直朝着那顶巨大的中军帅帐走去,边走边回头招呼,“葛老,小歌,王复,都跟上啊,王爷请客,别客气。”
葛从安腿肚子还在发软,被王复一把架起,几乎是拖着往前走。萧倾歌擦去嘴角的血迹,清冷的眸子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默默跟了上去。
数万道目光,汇聚在这奇怪的四人组身上,看着他们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象征着镇南军最高权力中心的中军帅帐。
陆擎苍脸色铁青,在原地站了足足三息,才猛地转身,跟了进去。
帅帐之内,陈设简单,充满了军旅的铁血气息。一张巨大的沙盘占据了中央位置,墙上挂着地图和各式兵刃。
李闲像是回了自己家,一点不见外,自顾自地绕着沙盘走了一圈,最后在一张虎皮大椅前停下,那是陆擎苍的帅位。
他没坐,只是伸出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然后回头,笑眯眯地看着刚刚走进来的陆擎苍。
“王爷,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坐别人坐过的椅子,尤其是……坐得太久,捂得太热的椅子。”
这话一出,帐内温度骤降。
陆擎苍身后的几名亲卫将领,终于按捺不住。
“放肆!”一名独眼龙将领踏前一步,厉声喝道,“天策侯,此乃镇南王帅帐,休得无礼!”
李闲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懒洋洋地说道:“王复。”
“属下在。”王复的声音平静无波。
“这位将军,左眼是十三年前在南疆被流矢所伤,对吧?当时伤口感染,高烧不退,险些丧命。从那以后,每逢阴雨天,左边半个脑袋就针扎似的疼,喝多少烈酒都压不住。”
独眼龙将领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骇然。
这是他身上最大的隐秘,除了当年救他的军医,再无第三人知晓!
李闲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看向他,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这叫‘煞气入脑’,是当年那支箭上附带的军魂煞气没驱干净,留下的病根。再过三年,你这唯一的右眼,也得瞎。”
“你……你胡说!”独眼龙将领嘴上反驳,声音却已带上了无法掩饰的颤抖。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李闲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陆擎苍,摊了摊手,“王爷,你看,你这手下,业务能力不怎么样,脾气倒是不小。影响咱们谈正事。”
陆擎苍的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
挥手,示意那名已经失魂落魄的独眼龙将领退下。
“你想谈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生锈的铁器。
“谈价钱。”李闲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你儿子那件‘龙袍’,虽然是件假冒伪劣产品,但好歹也穿了二十年,有点感情了。现在被人泼了粪,眼看就要臭了,烂了。我呢,发发善心,可以帮你找人想想办法,洗一洗,补一补。”
他顿了顿,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不过,我这边的裁缝,收费很贵。而且,只收黄金。”
陆擎苍沉默了。
他那张如同岩石雕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洗?补?他果然知道‘嫁接’之法!他不是在诈我!他真的懂!此人……此人留不得!先答应他,给他黄金,给他令牌,让他离开!只要他出了我的军营范围,立刻传讯给‘无妄寺’,请‘空’字辈的僧兵出手!他们的‘无相禅功’专克邪魔歪道,不受煞气影响,定能将此獠拿下!
“无妄寺?空字辈的僧兵?”李闲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王爷,你这就不地道了啊。”
陆擎苍瞳孔猛地一缩。
这不可能!与无妄寺的联系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这个念头刚刚在脑中成型,连半句话都未曾对人言,他怎么会知道?!内奸?不对!就算是心腹也不可能探知他瞬息间的想法!难道……他真的能洞悉人心?一股比面对千军万马更甚的寒意,第一次从这位铁血王爷的脊椎升起。
“咱们生意还没谈拢,你就想着找下一家了?”李闲摇了摇头,一脸失望,“我劝你别白费力气。无妄寺那帮秃驴,就会念几句自己都听不懂的经。上次我去他们那化缘,那个叫什么‘空见’的老和尚,非说我与佛无缘,还想用什么‘无相禅功’点化我,结果把自己点岔气了,现在还在后山挑水劈柴,修身养性呢。”
轰!
如果说之前的一切,都只是让陆擎苍感到震惊和忌惮。
那么这一番话,就像是一记九天神雷,结结实实地劈在了他的天灵盖上!
空见神僧!
那是无妄寺空子辈,禅功盖世,三十年前便已是武道大宗师级!他竟然……竟然被这小子……
陆擎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脑门,手脚冰凉。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得阳光灿烂的青年,第一次,感觉到了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不是人。
这是个能看穿一切,算计一切的妖孽!
“你……到底想要什么。”陆擎苍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钱,我刚才说了。”李闲伸出一根手指,“十万两黄金,一分不能少。算是前期的咨询费和材料费。”
“另外,”他话锋一转,指了指陆擎苍腰间挂着的一块玄铁令牌,“那玩意儿,借我玩几天。有它在,我在你这临江府地界上走动,也能方便点,省得总有些不长眼的狗,对着我乱吠。”
那是镇南王的王令!持此令,在镇南军辖区内,如王爷亲临!
“不可能!”陆擎-苍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哦?”李闲挑了挑眉,也不生气,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就没得谈了。可惜啊,你儿子那件‘龙袍’,本来还能撑个三五年的。现在被那三百年的矿煞一冲,啧啧,最多三个月,就要彻底烂成布条了。”
“到时候,‘借’来的龙气无处依附,会去哪呢?我想想啊……大概率是原路返回吧?就是不知道,这‘原路’,是不是指的王爷你啊?”
“毕竟,父子连心嘛。你这身子骨,虽然比你儿子硬朗,可突然被一道不属于自己的伪帝龙气灌体,不知道……扛不扛得住?”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毒的尖刀,精准地捅在陆擎苍最脆弱的软肋上。
陆擎苍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
他死死地盯着李闲,额上青筋暴起,眼中血丝满布,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铁血煞气,再次失控般地沸腾起来。
整个帅帐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李闲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戏剧。
许久。
久到连王复都开始暗暗戒备的时候。
陆擎-苍身上的煞气,如潮水般退去。他整个人,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缓缓抬手,解下了腰间那块代表着无上权力的玄铁令牌。
啪。
令牌被扔在沙盘上,发出一声闷响。
“黄金,三日内,会送到临江府最大的钱庄‘四海通’。你,可以凭此令去取。”
陆擎苍的声音,嘶哑,疲惫,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现在,带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