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山谷,热浪蒸腾,连风都带着一股烦躁的尘土味。
方文山带着两个镇民,抬着一筐锈迹斑斑的锄头和铁锹,走到了镖师们栖身的木屋前。他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脸,将筐子“哐当”一声放在地上。
“诸位,歇息得如何了?”
雷雄和一众镖师从屋里走出来,他们已经简单处理了伤口,换上了干净的布衣,但脸上的疲惫和屈辱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方管事有何吩咐?”雷雄抱拳,声音沙哑。
“不敢当。”方文山笑眯眯地指了指地上的工具,“我家公子说了,下午开工。这山谷里百废待兴,需要修路挖渠。公子体恤大家,特意设了个彩头。”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李闲那懒散的腔调:“今天咱们不比刀法,比刨坑。天黑之前,挖得最快最深的十位,晚上公子亲自赏一锅肉。剩下的嘛……”
方文山顿了顿,笑容意味深长,“喝西北风。”
空气瞬间凝固。
“什么?”一个年轻镖师按捺不住,血气上涌,“让我们去挖沟渠?我等是铁盾镖局的镖师,不是刨土的泥腿子!”
“就是!士可杀不可辱!”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群情激愤,镖师们个个怒目圆睁,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刀柄,才想起兵器早已被统一收缴。
方文山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没有看那些叫嚷的镖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雷雄。
雷雄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方管事,我们是武人,不是长工。这种活……”
“雷总镖头。”方文山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冷意,“我家公子说了,这里,没有镖师,只有两种人。干活的人,和滚蛋的人。”
他抬手,指向谷口的方向,那里,黑色的魔神雕像在日光下泛着不祥的光。
“公子还说了,谷外的青玄观,想必很欢迎诸位去做客。”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人的怒火。
拼?拿什么拼?谷外是必死之局,谷内这个喜怒无常的“妖魔”,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们。
雷雄的肩膀垮了下来,所有的不甘和愤怒,最终化为深深的无力。
“住口。”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柳姑娘走了出来,她换了一身朴素的麻衣,洗去了脸上的尘土,更显面容清丽,只是那双杏眼里,满是冰霜。
她环视着自己这些手下,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雷总镖头,还有你们,都忘了吗?我们的命,是公子救的。现在,我们是来求活路的,不是来摆总镖头威风的!”
她走到那筐工具前,弯腰,毫不犹豫地拿起了一把铁锹。
“姑娘,不可!”雷雄大惊失色。
柳姑娘没有理他,只是转身,对着方文山微微颔首:“方管事,请带路吧。”
方文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姑娘扛着铁锹,率先向谷地中央走去。雷雄和一众镖师呆在原地,看着她那决绝的背影,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无数个耳光。
一个姑娘家尚且如此,他们这些七尺男儿,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讲尊严?
雷雄长叹一声,走上前,默默拿起一把锄头。其他人也陆续上前,垂头丧气地领了工具,跟在后面,像一群上了刑场的囚犯。
……
山谷另一头,龙脊凹陷处。
新划出的沟渠工地,热火朝天。
李闲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巨岩的阴影里,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看着这群新来的“壮劳力”下地。
镖师们到底是练家子,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力气是实打实的。锄头落下,铁锹翻飞,比那些面黄肌瘦的镇民效率高出太多。
只是那动作里,透着一股子别扭和愤懑。
雷雄脱了上衣,露出古铜色的精壮肌肉和纵横交错的伤疤。
他把所有怒气都发泄在了脚下的土地上,每一锄头下去都势大力沉,泥土飞溅。
“嘿,大块头!”李闲懒洋洋的声音飘了过去,“没吃饭?还是说你们铁盾镖局的功夫,就这点力气?刨地跟挠痒痒似的,省点劲吧,不然晚上肉汤都抢不上热乎的。”
雷雄动作一僵,猛地回头,双目赤红地瞪着李闲。
李闲晃了晃嘴里的狗尾巴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怎么?不服?不服憋着。或者现在把锄头放下,小爷我亲自送你出谷。”
雷雄胸膛剧烈起伏,最终还是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刨地的动作更快了。
李闲看得直乐,在他独特的感知中,这群人身上那股带着铁锈味的“傲气”,正在汗水和泥土的冲刷下,逐渐剥落、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饥饿、不甘和原始好胜心的“狼性”,虽然驳杂,却比之前那虚无缥缈的尊严要“美味”得多。
他要的,就是磨掉他们无用的傲气,激发出这股最原始的生命力,这样的“韭菜”,才够壮,割起来才有价值。
柳姑娘没有真的去挖,她将铁锹靠在一旁,站在不远处,眼神复杂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看到手下们从屈辱到狂热的变化,看到那些镇民眼中麻木却信赖的光,更看到了远处那个指挥若定、状若疯魔的刘半仙。
最后,她的目光锁定了那块岩石上,那个像地主老财一样监工的年轻人。
他用最粗暴的方式,只用了一下午和一锅肉的许诺,就将一群桀骜不驯的武人变成了互相攀比的苦力。
这种手段,不是简单的威逼利诱,而是一种对人心的精准洞察和操控。
她心中警兆大生,这个男人,比她预想的还要可怕千百倍,与他为谋,无异于在悬崖上走钢丝。
他到底是什么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西斜。
起初的愤懑和屈辱,渐渐被饥饿和疲惫取代。连续几日的奔逃和厮杀,早已耗尽了他们的体力,此刻高强度的劳作,更是让每个人都感觉腹中如火烧一般。
“咕噜……”
不知是谁的肚子先叫了起来。
这声音像一个信号,提醒着所有人,那个关于“一锅肉”的承诺。
一个原本磨洋工的年轻镖师,闻着风中若有若无飘来的油脂香气,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他再看着旁边那个闷头猛干的同伴已经挖出了长长的一段,眼睛瞬间就红了。凭什么?老子走南闯北,力气会比他小?他娘的,今天这肉老子吃定了!
他一咬牙,吐了口唾沫在掌心,抡起锄头疯狂地刨了起来。
武人的好胜心,在这一刻被最原始的欲望点燃。
“哐!哐!哐!”
山谷里,锄头和铁锹撞击石块的声音,不再是拖沓无力,而是变得急促、有力,充满了竞争的意味。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埋头猛干,汗水浸透了衣衫,顺着脸颊和脊背往下淌,滴进脚下的泥土里。
雷雄也察觉到了这股变化,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手下们一个个都跟疯了似的,双眼发红,手臂肌肉贲张,哪里还有半分镖师的体面,分明是一群为了抢食而红了眼的饿狼。
他苦笑一声,摇了摇头,也加入了这场无声的竞赛。
尊严?在饿肚子面前,尊严一文不值。
李闲从石头上坐起来,吐掉嘴里的草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不错,不错,想当年小爷在码头扛大包,都没这股子狠劲。”他满意地点点头,笑容里带着几分怀念和狡黠。
天色终于暗了下来。
方文山拿着一根丈杆,在刘半仙的指点下,开始挨个丈量。
“张三,九丈二尺,深两尺八寸!”
“李四,十丈一尺,深三尺!”
“雷雄,十三丈,深三尺三寸!”
……
每报出一个名字,都引来一阵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最终,方文山清了清嗓子,高声宣布了前十名的“坑王”名单。雷雄,赫然在列。
被点到名字的十个人,累得像死狗一样,却都挺起了胸膛,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在极度疲惫和屈辱之后,靠自己的力气赢得食物的满足感。
没被点到的人,则是一脸的懊恼和不甘。
就在这时,一股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
两个镇民抬着一口硕大的铁锅,放到了空地中央。锅里,是炖得烂熟的肉块,在浓稠的汤汁里翻滚,撒着翠绿的葱花,香气四溢。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吞咽着口水,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口锅,像是要把它看穿。
“开饭!”
李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大手一挥。
十个“坑王”,一人分到了一个装满肉的大碗。他们也顾不上烫,捧着碗,就地蹲下,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剩下的镖师,每人只分到一碗寡淡的肉汤,里面飘着几片菜叶。
一个没评上“坑王”的年轻镖师,端着汤碗,看着旁边大快朵颐的同伴,眼圈都红了。
这就是规矩。
干活,才有饭吃。干得好,才能吃肉。
柳姑娘站在人群的边缘,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看着自己的手下,那些曾经在刀光剑影中谈笑风生的汉子,此刻为了几块肉,放下了所有的骄傲。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那个正懒洋洋靠着锅,用勺子舀了一勺肉汤,咂咂嘴,一脸嫌弃地评价“盐放多了”的年轻人身上。
恐惧、憎恶、屈辱……种种情绪在她心中翻腾。
可最终,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妖魔般的男人,只用了一个下午,一锅肉,就将她这支队伍的军心,彻底攥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