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临江府彻底浸透。
染坊院落里,只剩下李闲一个人。
他靠在院中的一棵老槐树下,那身刺眼的金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白日里那股搅动全城的嚣张气焰早已散去,只余下一张略显苍白的脸,和一双深不见底的眼。
驾驭万民之念,如在万丈狂澜中掌舵一叶孤舟。
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神魂俱灭。
即便是他,此刻也感到一阵阵从灵魂深处传来的虚弱与疲惫。
他缓缓闭上眼,心神沉入体内。
归墟之种安静地悬浮着,表面流淌着温润的光泽,新得的功德与气运如同最醇厚的美酒,正一点点被它吸收消化。
而在它的核心,那三千英灵组成的军阵,寂静无声。
李闲心念微动。
一种全新的感知,如同水银泻地,以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铺满了整座临江府。
这不是神念,也不是精神力。
这是来自三军神主的“视线”。
透过三千双属于英灵的眼睛,整座城市的脉络,纤毫毕现。
百姓的梦呓,更夫的梆子声,暗巷里老鼠的吱吱声……一切都清晰地反馈回来。
李闲的嘴角,重新勾起一抹弧度。
他要找的,不是这些。
而是两股格格不入的,带着阴冷、刻板,如同陈年朽木般气息的修行者。
“找到了。”
他睁开眼,眼中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猎人发现猎物时的兴奋与狡黠。
他站起身,拍了拍金线织就的衣袍,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领口,仿佛不是要去寻仇,而是要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宴席。
……
城西,一家不起眼的客栈。
“师兄,我们……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师弟的声音里还带着无法压抑的颤抖,他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满城白幡和那句“魂兮归来”的怒吼。
阴鸷青年,也就是师兄,正将几件换洗的衣物塞进包袱,动作有些急躁。
“不走,留下来等死吗?”他冷声反问,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那人已经不是术法的范畴,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一条我们青玄宗从未见过的邪路!”
“可观主那边……”
“我会如实禀报。”师兄将包袱扎紧,背在身上,“黑木镇的炉子被人连根拔起,三万军魂化为他人的鹰犬。此事,必须由观主定夺。你我,已经没资格插手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中却烦躁不堪。
那个金衣小子嚣张的笑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那根本不是一个棋子该有的眼神。
那是一种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戏谑,一种猫捉老鼠的从容。
“走,趁着夜色出城。此地,多待一刻都让我心神不宁。”师兄抓起桌上的长剑,推开房门。
门外,夜风清冷。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轻轻摇曳。
两人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快步走向楼梯。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客栈大堂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二位道长,这戏才刚开锣,还没听完评书,怎么就急着走啊?”
师兄弟二人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他们循声望去。
只见大堂的角落里,一张八仙桌旁,那个让他们忌惮到骨子里的金衣青年,正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个茶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桌上,还温着一壶热茶。
仿佛他已经等了很久。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师弟失声叫道,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师兄的瞳孔则缩成了针尖,他死死盯着李闲,心神高度戒备,却没有感觉到对方身上有任何法力波动。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富家子,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
可正是这份普通,才最让人恐惧。
“我怎么不能在这?”李闲放下茶杯,站起身,慢悠悠地朝他们走来,金线靴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他们的心跳上。
“我这人好客。二位远道而来,又是捧场又是喝彩的,我这个唱戏的,总得尽尽地主之谊,请二位喝杯茶,聊聊观后感嘛。”
李闲脸上的笑容灿烂又无害。
师兄的后背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对方一口道破了他们的身份。
“阁下究竟是什么人?我师兄弟二人只是路过,不知阁下有何指教?”师兄强作镇定,声音干涩。
“路过?”李闲走到他们面前,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路过能看得那么起劲?从朱雀大街,一路跟到临江边上。眼神那么专注,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我请来的托儿呢。”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师兄的胸口,语气轻佻:“青玄宗,好大的名头。怎么教出来的弟子,就喜欢干这种藏头露尾的勾当?”
师兄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完了。
对方什么都知道。
“你们那位明尘师叔,本事不济,被人打得魂飞魄散,那是他活该。”李闲收回手指,掸了掸衣袖,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我的人身上。”
“你的人?”师弟颤声问。
“对啊。”李闲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那三万镇北军,现在是我罩的。你们青玄宗,不是喜欢把他们当‘炉子’,当‘矿藏’炼吗?”
“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师兄的心防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聚魂炉的秘密,是青玄宗的核心机密!除了观主和几位亲传弟子,外人绝不可能知晓!
“我怎么知道的?”李闲笑了,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我这人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好奇心重,喜欢东尝尝西品品。你们明尘师叔魂飞魄散时,我恰好路过,就顺便从他那破碎的魂光里,‘品’出了一点有意思的味道。”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用只有三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比如,我‘看’到了一幅很有趣的画面: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把一卷竹简交给了明尘,嘴里念叨着什么‘聚魂转生’、‘百年大计’……哦,对了,还有一口在黑木镇下的‘炉子’。你们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师兄弟二人,面如死灰,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这不是猜测,不是诈唬。
这是他们门派最深处的隐秘!
李闲看着他们惊恐的表情,满意地笑了笑,直起身子,重新拉开距离。
“所以啊,二位。”他摊开手,一脸的无辜,“你们说,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师兄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怎么办?
动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带着铁血秩序的威压,已经笼罩了整个客栈。
那不是一个人的气息,而是千军万马!
仿佛只要他们稍有异动,就会被撕成碎片。
“阁……阁下,想怎么样?”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想怎么样?”李闲摸了摸下巴,做出一副苦恼的样子,“杀人灭口吧,太麻烦,血溅得到处都是,不好打扫,放你们走吧,我这人又怕麻烦,万一你们回去乱说话,叫来一堆老家伙,天天盯着我,我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他围着两人踱了两步,最后停在师兄面前,笑容一收,眼神陡然变得冰冷。
“这样吧,我给你们指条明路。”
“回去告诉你们那个什么观主。就说,端掉炉子的,是一群来历不明的狂人。他们用的不是道术,也不是风水,而是一种……更古老、更霸道的手段,像是从古籍里走出来的怪物。”李闲循循善诱道,“你就说,他们自称是‘神武时代的遗民’,要清算所有窃取天地气运的修行者,这样,你们观主听了,是不是就更好理解了?也更能解释,为什么你们的法术对他们毫无作用。”
李闲的语气平淡,内容却让师兄心头狂震。
神武余孽?
“你……你这是要我们欺师灭祖!”
“哟,说得这么严重。”李闲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那跟死在这里,魂飞魄散,哪个更严重一点?”
他轻轻拍了拍师兄的肩膀,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他的手掌,瞬间传遍师兄全身。
“我这三千位新朋友,如今最是讲究军法和规矩。他们当了一千年的‘燃料’,这笔账,正愁找不到人清算。我怕我一走,他们会忍不住想请二位去军营里坐坐,跟你们聊聊,什么叫‘渎职之罪’,体验一下什么叫‘军法处置’。”
李闲说完,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回桌边,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
“茶凉之前,给我个答复。”
“对了,临走前,记得把茶钱付了,听霸王戏,可不是什么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