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柱带人走得很快,背影里透着一股子落荒而逃的狼狈。
周围的百姓看着李闲的目光,彻底变了。
鄙夷和好奇,被一种混杂着敬佩与认同的情绪所取代。这个穿着俗艳的年轻人,用最嚣张的态度,办了一件最得人心的事。
李闲享受着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脸上的得意毫不掩饰。他冲着刚才帮腔的那个炊饼大汉抛了个媚眼,笑嘻嘻地说道:“大哥,你家的饼肯定跟你的人一样,够实在!明儿我包了!”
大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搞得满脸通红,嘿嘿直笑。
李闲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朝着朱雀大街深处走去。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赵铁柱腰牌里的那点秘密,不是巧合,而是必然,当他决定以“忠良蒙冤”为题,唱响这出大戏时,整个临江府的气运便开始向这个故事倾斜。
所有与“镇北军”有过因果牵连的人、事、物,都会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不由自主地靠拢过来。
赵铁柱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要做的,就是站在风眼中央,把这股东风,扇得再猛烈一些。
穿过两条街,李闲拐进了一个僻静的院落。
这里原本是家倒闭的染坊,被他用钱家的银子整个租了下来,作为这场“千古大戏”的总后台。
一进门,一股热火朝天的忙碌气息便扑面而来。
院子里,几十个雇来的伙计和妇人正在赶工。有人在裁切白纸,有人在扎制纸人纸马,还有几个识字的,正伏在长桌上,用最工整的楷书,书写着一篇篇祭文。
指挥这一切的,正是方文山。
这位落魄儒生此刻焕然一新,那件青衫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拿着一张图纸,时而高声呼喝,时而弯腰指点,眉宇间再无半分颓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赋予了重任的庄严与亢奋。
“老方!”李闲一嗓子喊过去。
方文山闻声回头,见到李闲,眼睛一亮,连忙快步迎了上来,拱手道:“公子,您来了!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在办,城中主街的白幡已经全部挂好,祭祀用的三牲、香烛、纸钱也都备下了。”
“不错,不错。”李闲背着手,像个巡视领地的员外老财,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满意地点点头,“有我几分运筹帷幄的风范了。”
方文山听着这不着调的夸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他已经习惯了这位公子的脾性。
李闲在一堆半成品的纸人前停下脚步,随手拿起一个,捏了捏,皱眉道:“这玩意儿,不行。”
方文山一愣:“公子,这……这都是城里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扎的,哪里不行?”
“我说的是意境,意境你懂吗?”李闲把纸人丢下,指着那堆东西,唾沫横飞地开始说戏,“咱们送的是谁?是镇北铁军!是战死沙场的百战英魂!你给他们烧这些文文弱弱的书童侍女,是想让他们到了下边还被人欺负吗?”
他一拍大腿:“全给我改了!”
“怎么改?”方文山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纸人,要扎成披甲执锐的兵士!纸马,要配上鞍鞯和战刀!还要扎一整套的盔甲、军旗、战鼓!旗帜上,就写一个斗大的‘林’字!”
李闲的声音陡然拔高,在整个院子里回荡。
“我们要送的,不是一个孤零零的将军。我们要送的,是一整支荣归故里的军队!”
院子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怔怔地看着这个口若悬河的年轻人。
方文山更是浑身一震,他看着李闲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他猛地一揖到地,声音都带了颤音:“公子……高义!是文山想得左了!我这就让他们改!这就改!”
送一支军队荣归故里!
仅仅一句话,就让这场葬礼的格局,瞬间拔高了无数个层次。
就在院中气氛达到高潮时,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领着钱家家主钱德贵,从门口走了进来。
钱德贵一夜没睡好,眼窝深陷。
他看着这满院子的白,听着李闲那番“豪言壮语”,只觉得心惊肉跳。
他快步走到李闲面前,压低了声音,带着哭腔道:“李……李大师!差不多就行了啊!这阵仗是不是太大了?今天官府的人都找上门了,再这么闹下去,怕是要出大事啊!”
“钱老爷,”李闲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道,“格局。注意你的格局。”
他伸手拍了拍钱德贵那滚圆的肚子:“你花的这点银子,是买你钱家几代人的平安富贵。这点场面算什么?小打小闹而已。”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李闲打断他,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笑嘻嘻地说道:“昨天晚上,我替你去看了看你家那副宝贝盔甲。你猜怎么着?”
钱德贵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
“它可高兴了。”李闲的笑容灿烂无比,“它说,就等着你这场风光大葬呢。它还说,要是哪个环节让它不满意了,它就亲自出来,找你聊聊。”
钱德贵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被旁边的管家死死扶住。
他看着李闲那张阳光灿烂、人畜无害的脸,牙齿白得晃眼,却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一头择人而噬的猛兽,比面对那副凶甲时纯粹的阴煞还要恐怖。
他(钱德贵)看着李闲那张阳光灿烂、人畜无害的脸,那口白得晃眼的牙齿,却怎么也无法将这张脸与刚才那冰冷刺骨的话语联系起来。这种极致的反差,比面对那副凶甲时纯粹的阴煞还要恐怖,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
正在此时,院门口人影一闪,一个穿着便服的汉子出现在那里,却并未立刻进来。他站在门槛外,神色复杂地望着院内那面正在绘制的“林”字大旗,紧握的双拳松开又攥紧,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迈步走了进来。正是去而复返的赵铁柱。
他一进门,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凝固。钱德贵和方文山脸色都白了,以为是官府来抓人了。
唯有李闲,像是见了老朋友一样,脸上堆起笑容:“哟,这不是赵都头吗?怎么,下班了?过来看看热闹?”
赵铁柱没理会他的插科打诨,径直走到他面前,那张国字脸上,写满了挣扎与纠结,目光扫过院中那些正在赶制的纸甲纸兵,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阿爷,以前是镇北军的伍长。”
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钱德贵懵了。
方文山也懵了。
李闲脸上的笑容,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真实。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反而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重重一巴掌拍在赵铁柱的肩膀上,力道大得让对方一个趔趄。
“我就说嘛!”李闲大笑道,“赵都头你这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是忠良之后!骨子里就刻着忠义两个字!”
赵铁柱身为都头的本能让他肩膀猛地一沉,肌肉绷紧,手已经下意识摸向腰刀,准备挣脱这过于亲昵的控制。但当他锐利的眼神扫过李闲的侧脸,看到的却不是轻浮,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认同,那股挣脱的力道,最终化为了僵硬的沉默,任由对方揽着。
“赵大哥,既然你也是自己人,那这事儿,你可得帮衬着点。”李闲压低声音,语气却热络得像是亲兄弟,“明儿出殡,从朱雀大街到城西的义庄,这一路上,总有些不长眼的苍蝇蚊子。你呢,就当是带着兄弟们出来散散步,喝喝茶,顺便……把路给清干净了。”
赵铁柱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本是怀着一腔难以言说的情绪而来,想为阿爷曾经的袍泽做点什么,却没想到,三言两语之间,自己就从一个官差,变成了对方的“自己人”。
他想反驳,可话到嘴边,看着院子里那面正在绘制的“林”字大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能闷闷地点了点头。
“好!”李闲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他背上,这一次,赵铁柱仿佛早有预料,双脚如钉子般钉在原地,身形纹丝不动,只是闷哼一声,算是接下了这一拍。
李闲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正的热度,“我就说嘛!赵都头你这浓眉大眼的,一看就是忠良之后!这事儿,算你一份天大的功德!你阿爷在天有灵,看到他孙子今天做的事,也得痛快地喝上三大碗!”
赵铁柱嘴角抽了抽,没再说话,转身快步离开了,怕再待下去,自己会被这个年轻人给卖了,还得乐呵呵地帮着数钱。
看着赵铁柱离去的背影,钱德贵彻底没了脾气,看向李闲的眼神,只剩下敬畏。
方文山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刻为李闲立一座长生牌位。
李闲重新走回院子中央,看着眼前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说书人种下的“因”,百姓心中滋长的“意”,钱家银子铺出的“路”,官府中人递来的“梯”……
万事俱备。
他随手拿起一柄刚刚扎好的纸刀,在手里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差不多了。”
他轻声自语。
“就等明日,开锣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