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的喧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
故事讲完了,可那股子悲凉与不甘,却像浓得化不开的茶渍,浸透了听风楼的每一根梁柱。
说书的张先生,自己也陷在故事里,拿着醒木,半天没再拍下去,眼眶红得像只兔子。
李闲靠在栏杆上,将堂下众生百态尽收眼底。有扼腕叹息的,有低声咒骂奸臣的,也有那几个江湖客,满脸都是物伤其类的愤懑。
很好。
他要的,就是这股气。
一滴墨落进清水,搅动一池情绪。这池水,就是临江府的人心。
他丢下几块碎银,算是赏钱,在满堂或敬畏或好奇的目光中,施施然下了楼。
刚走出听风楼,拐进一条人流稍疏的巷子,李闲的脚步就顿了一下。
身后,跟了三条尾巴。
他嘴角微微一撇,非但不躲,反而装作一副酒足饭饱、心满意足的模样,脚步虚浮地继续往前走,嘴里哼着的小调,跑得比刚才更离谱了。
他专挑僻静的角落钻,七拐八绕,最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胡同尽头,是堵剥落的墙壁,墙角堆着些破烂瓦罐。
“三位,跟了一路,不累吗?”李闲转过身,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看着堵住巷口的三名地痞。
为首的是个独眼龙,手里掂着一柄短刀,脸上横肉乱颤:“小子,外地来的吧?不懂规矩啊。”
“规矩?”李闲掏了掏耳朵,“什么规矩?是吃饭前要洗手,还是走路要靠右边?”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嘿嘿一笑:“规矩就是,你这头肥羊,到了咱们的地盘,就得留下买路财!”
李闲恍然大悟,他上下打量着自己,一脸困惑:“肥羊?我哪里肥了?我这身板,匀称偏瘦,灵活得很。”
独眼龙没了耐心,短刀一指:“少他娘的废话!在锦绣阁一掷千金,在听风楼大把撒钱,你没钱?把银票交出来,爷几个饶你一顿打!”
“哦,原来是图财。”李闲点点头,一副“早说嘛”的表情。
他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那沓剩下的银票,在三人面前晃了晃。
独眼龙的呼吸瞬间粗重了。
“不过,”李闲话锋一转,把银票又塞回怀里,“我这人有个毛病,钱可以给,但得让我心甘情愿。你们三个,谁能让我乐呵乐呵,这钱就是谁的。”
三人面面相觑,以为这小子被吓傻了。
“你想怎么乐呵?”独眼龙狞笑道。
李闲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说道:“比如,学个狗叫?或者,你们三个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抽自己俩耳光,也行。”
“你找死!”尖嘴猴腮的那个被激怒了,挥着拳头就冲了上来。
李闲依旧靠着墙,动都没动,只是在他拳头快到面门时,脚下轻轻一绊。
不是绊人,是绊倒了墙角一个破瓦罐。
“哐当!”
瓦罐滚出去,正砸在尖嘴猴腮的脚踝上。
那人“哎哟”一声惨叫,身体失了平衡,一头撞向旁边的墙壁。
就在他撞墙的瞬间,李闲的目光早已锁定了墙上一块松动的砖头。
随着“噗”的一声闷响,那块砖头应声脱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一般,不偏不倚,正砸在独-眼龙举着刀的手腕上。
“铛啷!”
短刀落地,独眼龙抱着手腕,疼得龇牙咧嘴。
剩下那个地痞,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彻底傻眼了,指着李闲,像是见了鬼:“你……你……”
李闲摊了摊手,一脸无辜:“你看,我就说我这人走了狗屎运吧?老天爷都看不过你们欺负老实人。”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从目瞪口呆的三人中间,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嘴里还嘟囔着:“没劲,一点乐子都没有。”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那三人才回过神来,看着一地狼藉和彼此的惨状,背脊窜起一股寒气。
这他娘的是走了狗屎运?这是撞上邪神了吧!
夜色如墨。
李闲甩掉了那几个不成气候的混混,脸上的轻浮与懒散如潮水般褪去,眼神变得如鹰隼般锐利。
他心中冷笑一声:“白天的喧嚣是必要的伪装,现在……该去见见今晚的正主了。”
白天的戏,是演给活人看的。
夜里的戏,才是给正主看的。
他身形如狸猫,几个起落便翻过高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钱府。
白日里他来过一次,早已将府内布局摸得一清二楚。他避开巡夜的家丁,径直来到存放那副凶甲的偏院。
钱家显然对这东西怕到了骨子里,整个院子空无一人,只在院门口安排了两个家丁远远守着,连靠近都不敢。
李闲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比白天浓烈十倍的阴寒煞气,扑面而来。
那副黑沉沉的盔甲,静静地立在屋子中央。
它没动,可李闲能“看”到,盔甲的缝隙中,正丝丝缕缕地向外渗透着黑色的怨气。那怨气不再是死寂的,而是像有了生命一般,躁动不安,在空中扭曲成一张张无声咆哮的人脸。
听风楼里那个故事,像是一把火,点燃了这埋藏千年的干柴。
这些随主将含冤战死的英魂,被勾起了最深的执念。
“吵什么。”
李闲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威严。
【三军神主】的称号,在这一刻无声发动。
那股躁动不安的怨气,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瞬间一滞。无数双无形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有困惑,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审视。
李闲没有释放任何法力,他只是缓步上前,走到盔甲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甲片。
“我知道你们冤。”
“我知道你们想回家。”
“我知道你们恨,恨那断了你们粮草,污了你们清名的奸佞小人。”
他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跟老朋友叙旧。
“但光恨,没用。恨,只会让你们永世不得超脱,化作孤魂野鬼,连轮回都入不了。”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盔甲,看到了里面那一道道不屈的残魂。
“我,是来帮你们的。”
“钱家,欠了你们的因果。他们会还。一场风风光光的大葬,一口上好的沉香木棺椁,满城的白幡,万人的送行……这是他们要还的‘礼’。”
“临江府的百姓,会知道你们的忠勇,会传颂你们的故事,会为你们的冤屈而悲愤。这是我要给你们的‘名’。”
李闲的指尖,在盔甲的护心镜上轻轻一点。
“你们要的,是归乡的荣耀,是洗刷的清白。我答应你们,都会有。”
“所以,安静下来。把你们的煞气和怨念,都收敛起来。别吓坏了那些要为你们办事的人。”
“三天。”
“就三天。三天后,我亲自送将军……荣归故里!”
话音落下,他双手掐出一个古怪的印诀。
嗡——!
一股无形的威严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那些原本在空中扭曲咆哮的黑色怨气,竟齐齐一滞。
一张张模糊的人脸上,暴戾与不甘缓缓褪去,转为一种审视与肃穆。
最终,所有怨气仿佛听令的士兵,化作一道道黑烟,井然有序地倒卷而回,尽数没入盔甲的缝隙之中。
屋子里的阴寒,迅速消散。
那副盔甲,依旧是那副盔甲,但那股令人心悸的滔天凶煞,却像是被驯服的猛兽,沉寂了下去,只留下一股如山岳般厚重的沉静。
李闲长出了一口气,心念沉入。
【名称:镇北军魂(聚合体)】
【状态:应承(等待仪式完成)】
【已与宿主建立初步信任,因果链条加固。】
【备注:承诺,是比刀剑更锋利的契约。他们,在等你兑现。】
成了。
李闲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他刚准备转身离开,耳朵微微一动。
院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还有一个压抑着恐惧的苍老声音。
“……大少爷,您慢点,这地方邪性……”
是刘半仙和钱峰。
李闲身形一闪,如一片叶子般悄无声息地贴入了房梁的阴影中,收敛了所有气息。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钱峰举着一盏灯笼,在刘半仙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他白天被父亲和李闲接连打击,整个人都失了魂,此刻脸色蜡黄,像是大病了一场。
可当他看清屋内的景象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咦?”刘半仙那双瞎眼里,也透出极度的困惑,“怎么……怎么回事?”
那股让他们白天连靠近都不敢的阴寒之气,消失了。
整个屋子,除了安静,还是安静。
那副盔甲静静地立在那里,黑得深沉,却不再有那种要吞噬一切的凶戾,反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庄严与肃穆。
“刘……刘半仙……”钱峰的声音都在发抖,“这……这是怎么了?它……它怎么不闹了?”
刘半仙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几下,他感受不到任何煞气的流动,仿佛这里只是一间普通的空屋子。
他那张老脸,瞬间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等凶煞,除非是……除非是……”
除非是,龙的主人,回来安抚过他的龙了。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过他的脑海。
刘半仙“扑通”一声,直接跪了下来,冲着那副盔甲,冲着这间空无一人的屋子,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钱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看着眼前这诡异而肃穆的一幕,他再也没有了半分怀疑和不甘。
他丢掉灯笼,跟着刘半仙,也跪了下去。
梁上,李闲看着底下跪倒的两人,无声地笑了。
看,这出夜戏,不是演得挺好么。
观众,很入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