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出钱府的朱红大门,方文山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驱散了庭院深处那股子阴冷的腐朽气,可他怀里抱着的那个木匣子,却比千年寒冰还要冻手。
五万两。
这辈子,他连五百两的银票都没摸过。
他脚步虚浮,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仿佛巨兽般盘踞的府邸,又看了看走在前面,正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的李闲,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荒诞。
“李……李公子……”方文山的声音干得像是在沙地里磨过,“我们……我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李闲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账收了,活也派下去了,难不成还留下来吃晚饭?我可吃不惯他们家的大鱼大肉,油水太重,不清淡。”
方文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油水太重?
刚才在里面,您那番操作,差点把钱家的油水连锅端了!
他抱着匣子,快走几步跟上李闲,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用气声说话:“那……那副盔甲,还有那几个……大师,就这么放着?万一他们……”
“万一他们跑了?”李闲乐了,他停下脚步,拍了拍方文山的肩膀,“方先生,你得明白一个道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时候,最牢固的锁,不是铁做的,是这里面的东西。”
“恐惧,就是一把锁。”
“我给他们心里上了一把锁,比任何绳子都结实。跑?他们现在,恐怕连挪动一下脚趾头的勇气都没有。”
李闲说完,不再理会方文山的呆滞,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但心神,却沉静了下来。
“灯下黑,果然好用。”他心中暗道。
今天这一出,看似狂妄到了极点,实则每一步都在钢丝上。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贪婪、嚣张、不择手段的江湖骗子,一个走了狗屎运,恰好克制了钱家灾祸的愣头青。
这样的名声,传得越响,越离谱,反而越安全。
真正的大人物,谁会去在意一个市井流氓的疯言疯语?
【三军神主】这个称号,是他的底牌,也是他最大的隐患。被动激发的那一瞬,骗得过王大师那种武夫,却瞒不过刘半仙那种真正凭“心眼”吃饭的修行者。
“仙人”二字,分量太重,足以引来天道的窥伺。
必须用更多的“轻浮”和“贪婪”来掩盖。
他心念一动,意识沉入脑海。
【叮!阶段性因果结算中……】
【事件:锚定钱德贵魂魄,暂缓军煞侵蚀。】
【获得功德:三十点。】
【获得气运:一丝。】
三十点功德,对于普通风水师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获。但李闲清楚,这只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大头,在那场“丧事”上。
那不是一场简单的出殡,而是一场昭告全城的仪式。一场了结武罡境将军百年执念,安抚数千军魂的盛大法事。
这其中牵扯的因果,产生的功德,将是海量的。
“系统,这个林啸将军,武罡境的强者,魂魄为何会依附在盔甲上,而不是入轮回?”
【解答:目标林啸,身死之时,以武罡境修为强行将一缕不灭执念烙印于本命盔甲。其麾下三千镇北军战死,军魂与怨念混杂,形成“军魂煞”,以此盔甲为巢,庇护将军执念不散。此非鬼,非妖,乃是一种规则集合体。】
【补充说明:寻常超度之法,对其无效。唯有完成其【归乡】执念,方可令其自行消解。宿主所书“归乡”符,并非镇压,而是承诺。以宿主【三军神主】之位格,做出承诺,故能暂时安抚。】
李闲了然。
承诺,是要兑现的。
三天后那场戏,必须唱得又响又亮,不仅要给临江府的百姓看,更要给这盔甲里的将军和数千英魂看。
……
钱府,东院。
李闲和方文山离开后,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窒息感,又重新笼罩了整个房间。
钱峰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死死盯着那副静默的盔甲,眼神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
“混账!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一拳砸在旁边的花梨木桌上,桌上的茶杯跳起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王大师和清风道长,此刻像是两只被拔了毛的公鸡,缩在角落,大气都不敢喘。
刚才李闲那番诛心之言,已经彻底摧毁了他们的胆气。
幡童?开路道长?
这要是传出去,他们以后还怎么在临江府混饭吃?
“钱……钱大少,”王大师壮着胆子,声音干涩,“那小子邪门得很,咱们……咱们还是从长计议,要不……去府衙报官?”
“报官?”钱岩冷笑一声,“怎么说?说我们家买了一副闹鬼的盔甲,差点害死我爹,然后来了一个骗子,用一张纸贴上去,我爹就醒了?你信,还是官老爷信?”
王大师的脸顿时憋成了猪肝色。
就在这时,那一直躬着身的刘半仙,缓缓直起了腰。
他那张瞎了的脸上,此刻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平静。
“没用的。”他沙哑地开口,“报官没用,逃跑也没用。”
他“看”向钱峰,那双空洞的眼眶,仿佛能洞穿人心。
“大少爷,你以为,你爹惹上的,只是一件凶物吗?”
“不。”刘半仙摇了摇头,干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你们钱家,是把一条沉睡了千年的孽龙,拖进了自家的池塘里,而那位李仙长……”
他停顿了许久,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他不是来降龙的。他是龙的主人。他只是来……收回自己的东西。”
这番话说得云里雾里,却让钱峰和钱岩兄弟俩,心底窜起一股更深的寒意。
龙的主人?
这是何等荒谬的言论!
“刘半仙,你是不是老糊涂了!”钱峰怒吼,“他不过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黄口小儿!贪财好色,言语轻浮!怎么可能是……”
“大少爷!”刘半仙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凄厉,“在那位仙长面前,老朽这几十年的道行,就像是三岁孩童的涂鸦!那不是法力,不是道术,那是一种……位格!”
“是天与地,君与臣的位格!那副盔甲里的滔天凶煞,在他面前,温顺得像一只家犬!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刘半仙的质问,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钱峰的心口。
他答不上来。
是啊,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醒了?为什么这几个名动一方的大师,连个屁都不敢放?为什么连这最受信赖的刘半仙,都卑微到了尘埃里?
“大哥!二哥!”一直守在床边的钱云,此刻猛地站了起来,他双目赤红,指着床上的父亲,“爹的命,是李仙长救回来的!难道你们还要执迷不悟吗?为了那点可笑的脸面,连爹的债都不想还了吗!”
“那不是债!那是羞辱!”钱峰咆哮道。
就在这时,床上一直气息微弱的钱德贵,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嗬嗬”的声响。
所有人的争吵,戛然而止。
众人齐齐望去。
只见钱德贵那双浑浊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盔甲的方向,他的身体在锦被下微微颤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断断续续,却清晰无比的字眼。
“……办……办好……”
“……送……将军……”
“……还债……”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巨石,轰然砸进钱峰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不是呓语。
那是清醒的,带着无尽恐惧与悔恨的嘱托。
父亲,知道一切。
他知道自己欠了什么,也知道该怎么还。
钱峰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在父亲这几个字面前,轰然崩塌。
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麻木和认命。
他转过身,看着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胡总管,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坟墓里飘出来的。
“传我的话。”
“去城里最好的寿材铺,订一口上等的沉香木棺材。”
“派人去采买白幡,要最好的布料,把从三槐巷到南城门的路,给我铺满。”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王大师和清风道长那两张死人般的脸,“给他们两个,准备好孝服。”
“三天后,我们钱家,为林啸将军……出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