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座之上。
王美香的意识,从被碾碎成灰的剧痛与黑暗中挣扎而出,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冥府,而是一座空旷、死寂的黑色大殿。
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那件由光芒织成的黑白长袍,感受到身下冰冷坚硬的触感,大脑一片空白。
几秒后,墨尘那张淡漠的脸和焚尽一切的龙炎在她脑中轰然炸开,无边的恐惧攥住了她的心脏。
“墨尘……那个怪物!”她猛地坐起,惊恐地四下张望,整个人都在发抖。
“别找了。”李闲靠在一旁,喘着粗气,“那变态跑了,但放火烧了咱家。”
“跑了?”王美香愣愣地看着他,随即猛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双手,她用力掐了一下手臂,剧烈的痛感让她浑身一颤。“我…我不是已经被那个怪物…我明明化成灰了啊!”
她语无伦次,看向李闲的眼神从惊恐转为极致的震撼,“李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是在冥府吗?”
“暂时。”李闲扯了扯嘴角,想做出一个嘲讽的笑,却失败了,“不过也快了。这鬼地方什么都没有,灵气、法则,全都被那条老龙自爆给‘清空’了。我们现在就是两个漏气的皮球,再过几个时辰,就得彻底瘪了。”
王美香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
她试着运转灵力,丹田内却空空如也,经脉干涸得如同龟裂的大地。
那最后的毁灭冲击,虽然没能直接杀死她,却也震散了她体内所有的灵力,甚至损伤了她的道基。
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那……那我们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最后的心理防线也开始崩溃。
“哭是没用的。”李闲看着她,“要是有用,我能哭到让这里发洪水。”
他的语气依旧刻薄,但眼神里,却少了几分以往的玩世不恭,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凝重。
“我问你,”李闲盯着她的眼睛,“你那个未婚夫,逍遥仙陆青云,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保命的底牌?比如捏碎了就能横跨虚空跑路的那种玉符?”
王美香被他问得一愣,随即黯然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从宗门出来时,是偷偷跑的,没带那些东西。”
“啧。”李闲咂了咂嘴,嘴上嫌弃,眼神却在她身上快速扫了一圈,确认她神魂稳固、身体无碍后,才把那份发自内心的庆幸压下去,懒洋洋地骂道:“败家娘们,真是中看不中用,老子花了血本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你倒好,连个回程票都没带。”
骂归骂,但他心里清楚,这下是真的指望不上外援了。
萧紫云?
他不敢赌。
那位大佬神出鬼没,救他一次,已经是天大的面子,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和等死没什么区别。
“总要留几分力……”
“别傻乎乎的……”
那清冷的声音,又在他脑中回响。
李闲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神魂的刺痛,缓缓闭上了眼。
靠自己。
只能靠自己。
他强迫自己冷静,心神沉入魂体深处。那道被“纪元火种”寂灭残响烙下的疤痕,此刻正散发着冰冷的死寂气息。
当他的意念触碰到这道疤痕时,一段信息如本能般涌入脑海——【魂体特性:终末断言】。一种至高的权柄,允许他以自身对“终末”规则的理解为引,宣告一个“存在”的目标走向“终结”。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被他立刻掐灭。
开什么玩笑。这片荒原是纪元规则碎片自爆形成的,是“终末”概念的具象化。自己用刚沾染上的一点“终末”皮毛,去宣告“终末”本身的终结?
那不叫破局,那叫用火柴去点燃太阳。
反噬之下,他会瞬间化为飞灰。
必须换个思路。
宣告的目标,必须是“存在”的,而且不能太强。
李闲的目光,在这片虚无的空间中逡巡。
空气?不,这里的空气本身就是虚无的一部分。
地面?跟空气一样。
他自己?王美香?那就更不行了。
他的思维,陷入了一个死胡同。
等等。
李闲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自己和王美香之间的那片空地上。
空间。
这片死寂荒原,本身也是存在于“空间”之中的。
空间,本身也是一种“存在”。
虽然这里的空间结构被毁灭风暴冲击得极不稳定,但它依旧是“空间”。
如果……
自己不宣告这整片空间的终结。
只宣告……
“一寸”空间的终结呢?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型。
就像用一根针,去刺破一个巨大的气球。
他要做的,不是毁掉气球,只是在上面,扎一个足够小的“孔”。
一个能让他们逃出去的“孔”。
李闲缓缓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决绝。
他对王美香说:“往后退,离我远点。”
“啊?”王美香不明所以。李闲却没时间解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神魂深处那道“终末”疤痕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仿佛一头即将噬主的凶兽,再不将其力量宣泄出去,第一个被“终结”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退后!”李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规则本身的冰冷与威严,“想活命就离我远点!”
王美香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挪动了身体。
李闲不再看她,而是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前方三尺外的一点虚空上。
他能“看”到,那里的空间,像一潭死水,沉寂,凝固。
他调动起神魂深处,那道散发着死寂气息的“终末”疤痕。
一股冰冷、枯寂的力量,顺着他的意志,缓缓流淌到他的唇齿之间。
他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那一点虚空,吐出了一个干涩、沙哑,却蕴含着某种至高规则的音节。
“此方寸之地……”
他的声音不大,却仿佛抽干了周围所有的光与声。
“——终结。”
话音落下的瞬间。
没有爆炸,没有光芒,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异象。
李闲眼前的空间,那被他所注视的一寸之地,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它不是碎裂,不是扭曲。
而是像一块被橡皮擦掉的铅笔字迹,从“存在”的画卷上,被干净利落地抹去。
留下了一个……
漆黑的,约莫指甲盖大小的,绝对的“无”的孔洞。
孔洞的边缘,没有能量波动,没有空间裂缝,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滑。
透过那个孔洞,李闲仿佛看到了宇宙诞生之前的、最原始的虚空。
他成功了。
也就在这一刻,一股恐怖的反噬之力,轰然降临。
李闲眼前一黑,神魂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正面砸中,整个人向后倒去,再次昏死过去。
在他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秒,他听到了王美香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以及,一个从那漆黑孔洞中,悠悠传来的、带着几分慵懒与玩味的女子声音。
“啧,真不让人省心。”
典当。
“典当……”他艰难地重复着,嗓子眼像是被那道“终末”规则的反噬之力堵死,干涩沙哑。他的神念在一瞬间疯狂盘点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当——破系统一个,欠费神殿一座,刚救回来的败家娘们一个……妈的!“我……他妈拿什么当的?!”
萧紫云那双紫色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他,就像在看一件有趣的藏品,分析着它每一寸的裂纹。
“你那微不足道的因果之核,就是你的当票。”她的声音清冷,不带任何情绪,“你用它作为杠杆,撬动了‘终末’的规则,规则接受了你的‘交易’,借给了你一丝权限,让你宣告了那一寸空间的终结。”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好让一只蝼蚁能听懂神明的语言。
“而抵押品,就是你‘未来’的可能性。具体来说,是你剩下的寿命,和你那本就不多的气运。”
李闲愣住了。
寿命,他能理解。
可气运……这玩意儿玄之又玄,还能当东西给卖了?
“气运这东西……”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试图找回自己嘴炮王者的节奏,“听着挺悬乎的。没了它,是走路会踩到狗屎,还是喝水会塞牙?”
“不止。”萧紫云的回答,简单而残忍。
“气运不是让你捡到宝物,而是让你在走到宝物三尺之内时,恰好有一阵风吹开了掩盖它的落叶。”
“不是让你临阵突破,而是让你在生死关头,脑中恰好闪过那一丝平日里百思不得其解的明悟。”
“它是一种‘概率’。”萧紫云伸出一根手指,指尖上萦绕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紫气,“是让你从九死一生,变成十死无生的那一点‘偏差’。现在,你的这一点‘偏差’,被预支了。”
她收回手指,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从今往后,但凡有万分之一失败可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都会变成百分之百。”
李闲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如坠冰窟。
他终于明白,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是一个诅咒,一个让他未来所有努力,都趋向于“失败”的终极诅咒。
他下意识地想呼出系统面板,想看看自己的状态栏上,是不是多了一行血红色的负面状态。
可他甚至连呼出系统的力气都没有。神魂的虚弱,让他连集中精神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旁边的王美香,全程听着这场对话,脸色已经由白转青,再由青转为一种毫无血色的灰败。
她看着李闲,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
在她眼中,这个刚刚还和自己一起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男人,此刻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是一个被至高规则打上了“报废”标签的残次品,一个行走在世间的、注定会引来一切厄运的灾星。
她看着李闲,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与挣扎。理智告诉她,眼前这个男人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能重新呼吸的唯一理由。可源自生命本能的趋吉避凶,却让她浑身冰冷,不受控制地想要远离这个被至高规则打上“报废”标签的灾星。
她的身体,比她的意志更诚实,悄悄地向后挪动了寸许,一个细微却无比伤人的动作。
李闲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
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萧紫云那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所带来的、无边无际的绝望里。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起身体,靠在了一块湿滑的岩石上。
清凉的溪水浸湿了他的后背,让他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看着溪水里自己那张苍白得像鬼一样的脸,神魂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像潮水般要将他淹没,但他死死咬着牙,用尽全力将那股绝望压了下去。
他强行扯动嘴角,肌肉的僵硬让这个笑容比哭还难看,听着自己嘶哑、难听,却带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癫狂笑声:“呵……呵呵……”
“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倒霉蛋了?”他抬起头,迎着萧紫云那审视的目光,咧开嘴,“那敢情好,以后谁要跟我作对,我什么都不用干,就往他家门口一站,他家都能平地起火,鸡犬不宁。”
萧紫云眉梢微挑,似乎没想到他会是这种反应。
“你的气运被抵押,只会影响你自己。”她冷漠地击碎了他的幻想,“不会外溢。你只会自己倒霉,不会连累别人。”
“哦,那真是太遗憾了。”李闲咂了咂嘴,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遗憾,“我还寻思着开发个新业务,专业代客寻仇,往那一杵,因果律武器,童叟无欺。”
他在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抗着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寒意。
用最贱的语气,说最硬的话。
仿佛只要自己不在乎,那恐怖的诅咒就不存在一样。
萧紫云静静地看着他,紫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波澜。
她见过无数天才在厄运面前崩溃,见过无数强者在绝望中沉沦。
像李闲这样,死到临头还能嬉皮笑脸,把天大的祸事当成段子来讲的,的确是头一个。
“嘴硬,解决不了问题。”她淡淡地说道。
“解决不了,但能让我心里痛快点。”李闲喘了口气,眼神却前所未有的亮,“我问个问题,大佬。”
这个称呼,让萧紫云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李闲却浑然不觉,他盯着她,像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却还想知道翻盘规则的赌徒。
“既然是‘典当’,那……是不是就能‘赎回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一直把自己当成背景板的王美香,闻言也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闲。
他疯了吗?
那可是“终末”规则!是连神话传说中都不敢轻易提及的禁忌存在!
他竟然还想着去“赎当”?拿什么赎?
萧紫云沉默了。
她那双洞悉万物的眼眸,第一次在李闲面前,流露出了复杂的情绪。
有讶异,有审视,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开口。
“理论上,可以。”
三个字,让李闲那颗沉入谷底的心,猛地向上弹了一下。
“怎么赎?”他追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的颤抖。
“‘终末’的本质是‘归墟’,是让一切存在的,都归于不存在。”萧紫云的声音悠悠响起,像是在讲述一个与他们无关的古老故事,“你欠它的,是‘存在’本身。”
“想赎回你的寿命和气运,你就要偿还给它等价,甚至超额的‘存在’。”
“比如?”
“比如,一颗即将寂灭的星辰的‘存在’。”
“或者,一个即将终结的时代的‘存在’。”
“再或者……”萧紫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戏谑,“一个神魔的‘存在’。”
李闲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每一个词,都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轰然压在他的心头。
这哪里是赎当,这分明是让他去送死。
用一个更华丽,更壮观的方式去送死。
“看来是没戏了。”李闲自嘲地笑了笑,重新靠回了岩石上,一副认命等死的模样。
“路,是自己选的。”萧紫云站起身,紫色的仙裙在微风中轻轻飘荡,不染尘埃。
她似乎不打算再在这里浪费时间。
“你好自为之。”她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要离去。
“等等!”李闲忽然喊住了她。
萧紫云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最后一个问题。”李闲的声音,没了刚才的轻浮,多了一丝郑重,“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问题,他想问很久了。
从养殖场,到这一次。
这位强得不像话的大佬,三番两次地出现在他最狼狈的时候。
说她对自己没兴趣,鬼都不信。
萧紫云沉默了片刻。
山谷里,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萧紫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评估一件濒临破碎却又展现出意外韧性的珍品。
她没有直接回答,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你这只乱拱的猪,总能拱出些我感兴趣的白菜。”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便化作点点紫色荧光,凭空消散。
只留下一脸懵逼的李闲,和石化在原地的王美香。
乱拱的……猪?
白菜?
李闲足足愣了十几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女人给损了。
他气得想骂娘,却又牵动了神魂的伤势,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妈的……”他低声咒骂着,挣扎着想坐直身体。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手腕上一凉。
他低头看去。
只见溪水之中,一条巴掌大的、通体覆盖着青色鳞片的鱼,正死死地咬着他的手腕。
那鱼的眼神,充满了暴戾与疯狂,仿佛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要知道,这山谷灵气充沛,水中的生灵都颇具灵性,温顺平和。
李闲呆呆地看着手腕上那条死不松口的鱼。
他忽然想起了萧紫云离开前说的话。
“但凡有万分之一失败可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都会变成百分之百。”
被一条温顺的灵鱼攻击的概率,是多少?
大概,就是万分之一吧。
李闲看着那条鱼,又看了看自己被咬出血的手腕,脸上那刚刚恢复了一点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操。”
诅咒,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