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敌是友？”
鲲鹏那蕴含着万古沧桑与冰冷审视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巨山，更似北冥深处最沉重的寒冰，沉沉压在三人的灵魂之上，几乎冻结了他们的思维。生存还是毁灭，答案决定于一瞬，任何迟疑都可能招致万劫不复。
雷烬的独眼瞬间瞪得滚圆，瞳孔紧缩，全身肌肉紧绷如铁，完好的左手手指下意识地抽搐着，仿佛想抓住什么并不存在的武器，尽管他理智深知，在这等超越了生物范畴的古老存在面前，任何形式的反抗都渺小得可笑。陆离眼中那从未停歇的幽蓝色数据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奔涌、碰撞、湮灭，似乎在极限压榨着他的计算核心，推演着每一种回答可能带来的无数种概率后果，但他那几乎永远冰冷的模拟外壳下，也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纹——面对这种直指本质、超越复杂计算的纯粹意志质问，任何机巧与谋算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苏弥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声音大得她自己都能听见，几乎要撞碎肋骨跃出喉咙。极致的恐惧如同最冰冷的冥海水，瞬间浇头而下，让她四肢僵硬。但下一刻，那股本能恐惧却被更强烈、更汹涌的情绪狂潮狠狠冲刷开去——是刚才那“梦境回声”中感受到的、宁折不弯的桀骜与反抗，是被囚禁万古仍拼命保留下“归家之念”的执着，是实验室黑手贯穿时空、连神明初心都要磨灭的阴谋带来的熊熊怒火，还有怀中箱子里那沉甸甸的、由母亲的笑容、母雕的馈赠、石化幼童的代价共同铸就的重量所代表的一切牺牲与追寻！
不能犹豫！没有时间权衡利弊！
她猛地抬起头，尽管脸色依旧苍白如雪，嘴唇因寒冷和紧张而无血色，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不灭的火焰，她直视着前方那片浩瀚的、仿佛蕴含着整个北冥意志的、漆黑如墨却在此刻平静得可怕的海水，用尽全身力气，将最真挚、最迫切、毫无保留的心念化作无形的呐喊，狠狠投向那深不可测的意识之海：
“我们不是你的敌人！”
“我们与你一样，痛恨那些施加囚禁、窃取记忆、散布冰冷与绝望的黑手！我们从未来而来，亲眼见证了他们造成的破坏与悲剧！”
“我们看到了你的过去！感受到了你的痛苦和不甘！那份‘归家之念’，它没有熄灭，它还在北冥深处燃烧！我们见证了！”
“我们来到这里，需要一片鳞，并非为了伤害你，掠夺你！是为了拯救我至亲之人迷失的系统意识，是为了对抗那些连你的初心都要污染、连万古梦境都要窃取的共同敌人！”
“我们力量渺小，如沧海一粟，但意愿真诚！我们想帮你打破这囚笼，也想请你……帮帮我们！我们需要这片鳞去开启下一段路程，去面对我们自己的战斗！”
她的意念纯粹而炽热，夹杂着母雕馈赠能量的温暖共鸣，夹杂着对实验室装置的刻骨愤怒，更夹杂着那份刚刚深刻共鸣过的、对自由最深切最原始的渴望，以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前进的决绝。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降临。
北冥的海水仿佛彻底停止了流动，连那些细微的、无处不在的冰晶闪烁声都消失了，时间凝固成了坚冰。每一秒都被拉伸得漫长如一个世纪，折磨着所有人的神经。
雷烬的冷汗顺着紧绷的额角滑落，尚未滴落便在空中冻结成小小的冰粒。陆离指尖那点微光彻底凝滞，仿佛他也停止了运算。
就在苏弥的心脏快要被这无尽沉默压垮，绝望的阴影即将再次攫住她、吞噬她最后一丝勇气时——
那股浩瀚无边的意念，终于再次波动起来。
这一次，那冰冷彻骨、如同实质的审视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迷雾与伤痛的……了然，与一丝极淡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或许是感慨，或许是物伤其类的情绪。
（……原来……如此……）
（携带着……‘母亲’的……温暖馈赠……自身亦是……追寻……‘家园’的……迷途者……）
（以及……面对……共同之敌的……愤怒的……反抗者……）
它的意念如同轻柔的水流，缓缓拂过苏弥，重点在她怀中那缕温暖能量上停留，随后掠过陆离那非人的冷静与雷烬那条死寂的、却残留着鲜明实验室能量签名与微弱不屈战意的机械臂。
（……你们……的身上……亦缠绕着……不同的……‘枷锁’……）
（有趣……而又……熟悉的……命运……）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后，那意念再次响起，却不再是质问，而是变得平缓、深沉，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感：
（渺小的……却又……沉重的……存在们……）
（你们的……来意……与……背负……吾……已明了……）
（你们的……愤怒……与……决心……吾……感受到了……）
（你们所追寻的……与吾深埋于……本源之下的……那点……不灭之火……并非……全无交集……）
随着这道平和却蕴含无上伟力的意念，下方那漆黑如镜、吞噬一切光线的海面，毫无征兆地、却又异常温顺地向两侧缓缓分开。没有激起滔天巨浪，没有发出震耳轰鸣，仿佛有一双无形而温柔的巨手，以超越物理法则的方式，轻柔地拨开了墨色的永恒帘幕。
一块相对较小、但依旧有桌面大小、颜色并非周围鳞甲那种暗沉玄铁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内部仿佛有柔和星辉与液态银光在缓缓流淌涌动的银灰色鳞片，如同沉睡的瑰宝，缓缓从那分开的、深不见底的海渊之下浮起。它周围的海水仿佛都被其晕染，泛着淡淡的银辉。这片鳞片静静地悬浮在三人面前的空中，散发着稳定而令人心安的光芒。
它与周围那些承载着“囚禁”、“遗忘”、“漂泊”等沉重梦境的鳞甲截然不同。它没有那种万古沉淀的压抑感，边缘圆润而光滑，甚至给人一种……轻盈欲飞的错觉。它散发出的气息，并非悲怆，并非麻木，并非迷茫。
而是一种……经过万千磨难后的释然，一种洞悉本质后的通透，一种仿佛终于卸下了万钧重担、从内而外获得的……平静而强大的自由。
（这片鳞……）
鲲鹏的意念变得愈发深沉、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悠远意味。
（它所承载的……并非执念……也非痛苦……更非……冰冷的绝望……）
（那是吾……于这无尽囚禁岁月中的……某一瞬间……忽然捕捉到的……一线……了悟……）
（真正的自由……并非在于……挣脱……外在的……有形……或无形的……枷锁……）
（而是……内心……终于……不再被……任何形式的……枷锁……所困所扰……）
（即使身陷……这北冥之底……万古寒梦……周身皆是无边禁锢……心亦可……无拘无束……翱翔于……九天星海之上……）
（此梦……此悟……吾已真正……拥有……便已……足够……永恒……）
（至于……承载它的……这片……形骸鳞甲……于吾而言……已非……必须……）
（现在……吾将……这片‘自由之鳞’……赠予……你……）
（渺小的……却携带着……不灭火种……的……存在……）
（愿你……握着它……亦能……最终……寻得……属于你的……那份……真正的……自由……）
那银灰色的鳞片仿佛听懂了这意念，周身流淌的星辉微光轻轻荡漾了一下，然后如同一片真正没有重量的、温柔的羽毛，轻盈而精准地飘向苏弥。它缓缓落在苏弥因激动和难以置信而剧烈颤抖着伸出的双手之中。
触手瞬间，并非预想中的冰冷坚硬，而是一种温润的、仿佛带有生命律动与温度的暖意，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几乎冻僵的皮肤，流遍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舒适感。
没有强行剥离的痛苦嘶鸣。
没有灵魂撕裂的悲怆震荡。
只有一种浩大、平静而深邃的祝福，伴随着这片鳞片，一同涌入她的怀中。
与此同时，苏弥怀中的箱子微微一震，屏幕自动亮起，一行行提示快速闪过：
【检测到高浓度纯净空间能量源及特殊意念载体（梦境碎片-释然\/自由）主动靠近并建立稳定连接…】
【正在进行分析与能量签名记录…】
【能量性质：极度平和，高度稳定，蕴含罕见意识升华特质，空间延展性极优。】
【记录完成。共鸣度78%。】
【箱重微幅增加…+0.07kg…】
【备注：此‘获取’行为经目标意识主体完全自愿赠予，未引发任何意识海排斥反应，能量损耗率低于0.001%，符合‘善意交换’潜在规则。】
鳞片彻底脱离鲲鹏身躯的瞬间，整个北冥冥海，从最深最黑暗的海沟到最遥远最荒凉的冰原，所有的海水，连同那些漂浮的万载寒冰，都仿佛默契地、轻轻地同步震动了一下。一声悠长、复杂、仿佛卸下了无形重担、又带着一丝淡淡怅然与祝福的浩瀚叹息，无声地席卷过整个界域。这叹息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响在每个拥有意识的生灵心底最深处。
一时间，无数漂浮在海面上、冰面上的梦露之中，那些原本痛苦扭曲、无声呐喊的面孔似乎平和了些许，狰狞之色稍褪。而那些原本就极为稀少、折射着微弱却温暖光点的梦境碎片，似乎受到了滋养，变得更加明亮、更加稳定了一些。
就连一直萎靡不振、恐惧颤抖的青年蛊雕，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弥漫开来的平和气息，发出一声低低的、不再充满恐惧与痛苦、反而带着一丝舒缓的鸣叫，炸起的羽毛缓缓平复下来。
雷烬张大了嘴，看看那片散发着温暖柔和微光、一看就绝非凡品的鳞片，又看看双手捧着鳞片、眼眶泛红的苏弥，独眼里全是活见鬼般的难以置信：“这……这就……真给了？还是……他娘的……白送？老子当年在黑市拼死拼活抢块能量电池都没这么……容易？”
陆离眼中奔腾的数据流缓缓平息，最终恢复正常。他看着那片蕴含着惊人能量却异常温顺的鳞片，又看向下方那重新缓缓合拢、恢复深邃平静的海水，低声道：“不是白送。这是……回礼。对我们带来‘回响’、印证其‘火种’未灭、并共同拥有‘敌人’的回礼。也是……一种投资。它在我们身上，看到了某种……可能性。”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雷烬的机械臂和苏弥的箱子。
苏弥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片“自由之鳞”，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平静而强大、足以撼动空间的力量，以及那份浩大而深沉的祝福，眼眶再次湿润，却不再是因为悲伤或痛苦。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感动、明悟、责任与希望的暖流充满了她的心间，驱散了北冥的严寒。
原来，“获取”并非只有“掠夺”与“交易”两条路。
善意、共鸣与共同的立场，也能打开另一扇门。
鲲鹏似乎感受到了她心中翻腾的思绪，那浩瀚的意念最后如同退潮般拂过他们，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更多的期待，缓缓退去，沉入那无尽的深海之下，再无痕迹。
（去吧……）
（北冥的……风雪……将为你们……暂歇……片刻……）
（愿你们……前方的路……比吾走过的……更易……行走……）
浮冰周围，那原本无孔不入、蚀魂销骨的极致寒意，似乎真的减退了些许，连呼啸而过的风声都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刺耳，反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柔。
他们成功了。
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得到了最珍贵、最无价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