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我们去看看。”
郑前拉着张依依的手,挤进了嘈杂的人群。
海滨城市特有的咸湿空气混杂着鱼腥味,扑面而来,钻进鼻腔,带着夏末傍晚特有的粘稠感。
张依依微微蹙眉,下意识地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风,却被郑前更紧地握住手,不由分说地带着她往人堆里扎。
正是傍晚收市的时候,海产市场里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吆喝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鱼袋充氧机的嗡鸣声、以及脚下踩着湿漉漉、泛着水光的地面发出的“啪嗒”声,交织成这片市场独有的喧嚣乐章。
而这小小的摊位前,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像是一块投入沸油里的冰块,瞬间就炸开了锅。
新涌来的人伸长脖子打听,里面看完热闹的人想挤出去,一时间混乱不堪。
现场的火药味几乎凝成了实质,压过了浓重的海腥气。
争吵的中心,是一个摊主,此刻他额角冒汗,古铜色的脸膛因愤怒而涨得发红。
他的正对面,站着一个身形干瘦,穿着有些发黄旧汗衫的老头,约莫六十多岁,眼珠滴溜乱转,透着精明的算计。
“你这老货,少跟我玩这套花活儿!”
摊主的声音洪亮,带着被压抑的怒火,震得近处的人耳膜嗡嗡响。
“我卖给你的时候它腿脚还乱蹬,活蹦乱跳的,这才几步路,你说死了就要退钱?天底下没这个道理!”
他粗壮的手指用力点着案板上一个脸盆大小的椰子螺,气得脖子上青筋一根根坟起,像盘错的树根,随着他急促的呼吸微微搏动。
那老头脖子猛地一梗,双手往精瘦的腰上一叉,摆出个吵架的标准起手式:
“我钱付了,脚都还没迈出你这摊子三步远,它就不动了!你这不是卖死螺是什么?你这是商业欺诈!欺负我们老人家眼神不好!”
“今天这事没完!要么全额退款,要么半价卖我!你自己选!”
摊主被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气得直乐,怒极反笑:
“选?我选你个大头鬼!买的时候你翻来覆去看了多久?捧在手里就差给它做个全身按摩了,那螺壳都快被你盘出包浆了!现在你跟我说它刚死?”
“你个老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你就是看上我这螺,又嫌贵,故意在手里把它给捏死了,想捡我便宜!你当我小张是第一天出来卖海鲜的?”
郑前拉着张依依站在人群外围,听了这两句,整个事件的原委,他心里已经有了个七七八八。
典型的碰瓷式砍价,还是最低级的那种。
椰子螺这种东西,出了名的皮实,生命力顽强得很,壳厚肉硬,哪有那么脆弱,说死就死。
这老头八成是眼馋摊主这最后一个压箱底的“螺王”,又舍不得花那份钱,于是动了歪心思。
在手里检查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用了暗劲,或许是指甲抠进了某些关键部位,或许是用了巧劲震伤了螺肉,好逼着摊主降价处理。
这套路,比这市场的年头都老。
摊主显然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老头的鼻子:
“我最后说一遍,这螺,是你自己弄死的!想退钱,门都没有!想半价买,你做梦!就这最后一个了,我还怕砸手里不成?”
老头看摊主气急败坏,脸上那点褶子都笑开了花,反而更加得意。
“嘿,你还敢不认账?你卖死螺给我,就是欺骗我们消费者!”
“信不信我一个电话打到市场管理处,让他们来评评理!我再打个315,拍照上网,让你这破摊子明天就开不下去!”
“我……我草!”
摊主一口国粹没忍住,直接爆了出来。
他攥紧的拳头猛地一抡,肌肉贲张,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老头见状,非但不怕,反而把那干瘪的鸡胸脯一挺,主动凑了上去:
“你打啊!你动我一下试试!来!照这儿打!你今天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立马就躺下!让你倾家荡产!”
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摆明了就是吃定了摊主是个有软肋的老实生意人。
“你!”
摊主一张脸憋得通红发紫,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僵在半空,没敢砸下去。
一旁的郑前目光早已落在案板上那个硕大的椰子螺上,心里微微一动。
刚才在市场里逛的时候,他就留意到这种巨大的椰子螺,想买一个回去尝尝鲜,只是被张依依劝住了。
眼前这个,个头极大,堪比一个小号脸盆,螺壳厚重,色泽棕黄,上面天然形成的斑斓花纹绚烂如云霞,在灯光下泛着釉质的光泽,螺塔高耸,壳口圆润,绝对称得上是上品中的上品,一百五确实是很实在的价格。
眼看这两人僵持不下,一个耍无赖,一个被气得快要爆炸,整个通道都被看热闹的人堵死了,后面的人推推搡搡,抱怨连连。
郑前笑了笑,似乎觉得眼前这出闹剧颇有意思。
他松开张依依的手,轻轻拨开身前的人墙,信步走了进去。
他的动作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从容,人群下意识地给他让开了一条缝隙。
“行了行了,都别吵了。”
他声音不大,语调平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安抚力,像是一盆冷水悄无声息地泼入沸油之中,瞬间让喧闹炸裂的场面降温不少。
所有人的目光,刷的一下,带着惊疑、好奇、探究,全都集中到了这个突然闯入战局的年轻男人身上。
他穿着简单的休闲衬衫和长裤,身形挺拔,脸上带着轻松淡然的笑意,与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螺,我买了。”
郑前下巴微抬,指了指案板上那个无辜的“肇事螺”,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
场面瞬间安静了一瞬,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转折搞懵了。
摊主小张也是一愣,张着嘴,举着的拳头忘了放下,脸上的愤怒凝固成一种滑稽的错愕,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老头浑浊的眼睛里却瞬间爆出一团精光,反应快得惊人,抢在所有人之前开了口,仿佛生怕郑前反悔:
“好!小伙子爽快!明事理!原价一百八,你拿走!”
他迫不及待地报出价格,甚至比摊主之前的标价还高了三十,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皱纹堆叠得更深。
郑前像是没察觉任何不对,只是点点头,动作利落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准备付钱。
“哎!等等!”
摊主小张猛地回过神,一把拦在郑前身前,一双因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牛眼怒视着老头,几乎要喷出火来:
“老东西,你还要不要脸?还想当着我的面欺负人家外地小哥?”
他转过头,急切地、几乎是吼着地对郑前说道,语气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小兄弟,你别听他的!这螺我刚才卖给他,看他磨了半天,打了八折,收的一百五十块!他现在转手原价卖给你,这不是明摆着坑你三十块钱吗?这螺现在还是死的!你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我天,这也太不要脸了吧?刷新我三观了!”
“自己碰瓷没成功,还想利用人家的善心,转手就赚一笔差价?空手套白狼啊!”
“这脸皮,怕是连子弹都打不穿吧!比城墙拐角还厚啊!”
“缺德带冒烟的,老了老了变成老祸害了!”
老头却展现出了与他年龄不符的强大心理素质,在千夫所指之下,依旧面不红心不跳,强撑着,梗着脖子,用一套极其流氓的逻辑狡辩:
“那是你给我便宜,我原价卖,关你什么事?我愿意卖,他愿意买,公平交易,你个卖货的管得着吗?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摊主气得浑身发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背过气去,直翻白眼,他用力喘了几口粗气,再次焦急地对郑前劝道,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沙哑:
“小兄弟,好心肠不是这么用的!别买了,千万别买!这种人,一分钱都不能让他占了便宜去!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再说这螺已经死了,根本不值这个价!你买了就亏大了!听我一句劝!”
张依依也悄悄用力拉了拉郑前的衣角,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明显的担忧和不解,低声说:
“郑前,算了,我们走吧,为个死螺,多花三十块钱,还惹一身腥,不值当。”
郑前却只是对她投去一个安心的眼神,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嘴角依旧挂着那抹淡然的笑意,仿佛周围所有的劝阻和鄙夷都与他无关。
“没事,一百八就一百八,我买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绕过挡在身前的摊主,举起手机,对准了老头早就迫不及待亮出来的,屏幕碎裂的收款码。
“滴”的一声轻响。
钱款到账的提示音,在此刻听来,无比清晰,无比刺耳。
“哎哟!还是现在的年轻人敞亮!懂事!会办事!”
老头飞快地确认了到账金额,那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瞬间笑成了一朵烂菊花,每一道褶子里都洋溢着计谋得逞的得意。
他得意洋洋地把手机揣进贴身的口袋里,仿佛揣进了一块沉甸甸的金砖,还下意识地按了按。
然后,他哼着不成调、荒腔走板的小曲,背着手,驼着背,心满意足地挤出了人群,很快消失在市场拐角。
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投给那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的摊主小张一个极具挑衅和炫耀的眼神。
“哎,小兄弟,你这……你这叫我怎么说你!”
摊主小张一脸的懊恼、感激、憋屈,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翻滚,表情复杂无比地看着郑前,重重地叹了口气,拳头砸在自己的掌心:
“真是……真是谢谢你了!帮我解了围,不然今天不知道要耗到什么时候去!但这钱……唉!这老无赖是咱们市场的一大害,脸皮比海龟壳还厚!你这钱花得冤啊!”
“不用客气。”
郑前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那一百八十块钱在他眼里,似乎还不如地上一颗石子重要,脸上看不出丝毫做了冤大头的不悦。
“举手之劳而已,大家都好清静。”
他顺手将案板上那个巨大的椰子螺掂了掂,入手沉甸甸的,冰凉坚硬,分量倒是不轻,死没死重量倒没差多少。
“老板,看你这儿家伙事挺全,”
郑前指了指摊主身后那一排各种尺寸的砍刀、铁钩、撬棒。
“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开了呗,我这带回去也没家伙弄不了,肉取出来我带走就行。”
“好嘞!没问题!这小事一桩!”
摊主小张正愁没法报答郑前解围之恩,虽然方式让他觉得憋屈,但这份情他记下了。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拍着胸脯应承下来,仿佛接到了什么重要任务。
郑前将那个沉重的椰子螺递了过去。
摊主小张双手接过椰子螺,二话不说,刚才受的窝囊气仿佛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
他转身从工具箱里“哐当”一声拿起旁边一把厚重无比、专门用来对付大型贝类的砍刀,刀背厚实如手指,刀刃宽厚,虽然日常使用有些磨损,但在市场明亮的灯光下依旧闪着森然的寒光。
他将那个脸盆大小的椰子螺稳稳地放在厚实木质案板的正中央,左手死死扶稳螺身,右手高高举起沉重的砍刀,臂膀肌肉块块隆起,对准了椰子螺相对脆弱的尾部缝隙处。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一凝,带着一股子泄愤的狠劲,手起刀落!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金铁交鸣般的清响,猛地炸开,甚至短暂压过了市场的嘈杂!
力量巨大,刀刃精准地劈入壳缝!坚硬的螺壳应声而裂,裂纹如同闪电般瞬间蔓延开来!
而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圆滚滚、蛋黄大小、闪烁着奇异柔和光泽的东西,毫无征兆地从那破裂的壳口处被震得掉了出来!
它落在沾着海水的、湿漉漉的木质案板上,没有发出沉闷的声响,反而极富弹性地轻轻弹跳了两下。
“叮…叮…”
两声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般的撞击声,清晰无比地传进了周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这声音是如此特别,以至于在这喧闹的环境下,都显得异常突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摊主小张高高举着沉重砍刀的姿势,瞬间彻底凝固了,像一尊充满力量感的雕塑,他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郑前脸上那抹始终挂着的淡然笑意,也瞬间僵在了脸上,他的瞳孔微微收缩,目光锐利地聚焦在那颗意外出现的物体上。
所有还未散去的、正准备离开的围观群众,连同紧张地拽着郑前衣角的张依依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是被最强的磁铁吸引,死死地、聚焦地盯在了那颗从碎裂螺壳里滚落出来的、此刻正静静躺在湿漉漉案板上的东西上。
市场喧嚣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一片寂静。
那是一颗……
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