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那句脱口而出的“狗东西”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带来一种荒谬绝伦的断裂感。
他自己也愣住了,仿佛被自己的话惊住,脸上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狼狈与愠怒。
他身为帝王,何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刻?尤其是在……尤其是在他的阿沐面前。
然而,沈沐那紧随其后的、以弯刀直指大军、誓与龟兹共存亡的宣言,像一盆更加冰冷的雪水,将他心头那点因重逢而燃起的、混乱的星火彻底浇灭,只剩下被冒犯的刺痛和更深沉的、名为“失去”的恐惧。
他看着沈沐。
看着他穿着那身刺眼的、属于龟兹的华服,看着他与弥闾等人站在一起,那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姿态,是如此地扎眼,如此地……将他隔绝在外。
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疯魔寻找,无数次的招魂法事,胸口至今仍在隐痛的剑伤……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的阿沐,用看仇敌的眼神看着他,为了这些所谓的“家人”,不惜与他兵刃相向?
不,不该是这样的。
萧执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暴戾和那荒谬对话带来的混乱感。他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必须带他回去。无论用什么方法。
他忽略了肩甲处被沈沐目光“钉住”的错觉,重新凝聚起帝王的威压,目光死死锁住沈沐,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放缓、却更显危险的语调,重复着那个他认定的名字,那个属于他们过去的联结:
“阿沐,”他开口,试图穿透那层名为“伽颜华”的外壳,触及内里他熟悉的灵魂,“别闹了。跟我回去。”
“回去?”沈沐嗤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与疏离,“回哪里去?回那座吃人的黄金牢笼?回到你身边,继续做那个连生死都不能自主的玩意儿?”他目光扫过萧执,清晰而冰冷地反问:“还有,谁是阿沐?陛下,你找错人了吧?这里有人叫阿沐吗?”
萧执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被狠狠拨动,发出濒临崩断的嗡鸣。
他看着沈沐那双冷漠决绝的眼睛,里面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曾经的……哪怕是麻木的顺从。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的阿沐,好像真的被“伽颜华”这个身份彻底覆盖了。
他不仅失去了他的人,似乎连他记忆中那个人的痕迹,都要被抹去了。
不行!绝不允许!
怒火与恐慌交织,烧毁了他最后一点试图“平静”沟通的假象。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猛地转向一旁脸色苍白的弥闾,手中长剑“铮”地一声抬起,冰冷的剑尖精准地指向弥闾的咽喉!
既然“阿沐”不肯承认,那就用他在乎的东西来逼他承认!用他在乎的人的命,来唤醒他“应该”有的反应!
萧执的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与偏执:
“阿沐,”他再次强调这个名字,仿佛在确认自己的所有权,目光却死死盯着沈沐,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你也不想……这些和你在一起生活了三年的人,因为你,此刻就血溅五步,一个个死在你面前吧?”
他紧紧盯着沈沐,期待看到他眼中的惊慌,恐惧,哪怕是一丝动摇也好。他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重新建立掌控,确认沈沐还在他的影响之下。
然而,他失望了。
沈沐的脸上没有任何他预想中的惊惶失措。在听到这句赤裸裸的威胁后,沈沐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了,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眸子瞬间结满了寒冰。
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了一步,挡在了弥闾等人与萧执的剑锋之间。
他看着萧执,眼神平静得可怕,一字一句,清晰地回应:
“没关系。”
萧执一怔。
沈沐的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笑。
“我会和他们一起。”
话音未落,在萧执因他这句话而心神剧震、瞳孔微缩的刹那——
沈沐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他猛地将手中的弯刀插回腰间,几乎是同时,左手已抄起挂在马鞍旁的龟兹强弓,右手自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
搭箭、扣弦、开弓——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那姿态,那速度,依稀还是当年那个暗卫营中百步穿杨的顶尖影卫“十七”。
“陛下小心!!” 艮和巽的惊呼声同时响起,他们一直高度戒备,却也没料到沈沐的反应如此果决迅猛,更没料到他会直接对陛下动手!
但已经晚了!
“嗖——!”
弓弦震响,白羽箭离弦而出,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撕裂空气,带着沈沐积攒了三年的愤怒、绝望与守护的意志,直奔萧执而去!
萧执完全僵住了。
他不是躲不开。
以他的身手,在这一箭离弦的瞬间,他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格挡或闪避。
但是,他没有动。
他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带着熟悉又陌生的狠厉,射向自己。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都在那一刻凝固。
他只是在想:他的阿沐,真的对他动手了。为了保护别人,对他这个曾经的主子,射出了毫不留情的一箭。
“噗嗤——!”
箭矢精准地射入了他的右肩肩胛处,正是当年沈沐在宫宴上为他挡了一箭的地方。
锋利的箭簇轻易地撕裂了玄甲下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剧痛。
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玄色的甲胄。
痛……
但这皮肉的痛,如何比得上心脏处那仿佛被瞬间撕裂、碾碎的万分之一!
萧执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沈沐。
艮和巽已经如同两道影子般扑到了他的身边,慌忙扶住他,脸色煞白。“陛下!!”
他们看向沈沐的眼神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被背叛的愤怒。他怎么敢?!他怎么真的下得了手?!
萧执抬手,阻止了他们进一步的动作和可能发出的呵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沐的脸。
沈沐依旧保持着开弓后的姿势,微微喘息着,眼神冰冷地看着他,里面没有半分后悔,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决绝,仿佛在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肩上的伤口在流血,很痛。
但萧执觉得,那痛楚远远不及此刻心中的冰冷与荒芜。
他看着沈沐那双再也没有他倒影的眼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闪过竹林里那对老夫妻牵手散步的画面,闪过老翁那句“得有爱……我爱她,她也爱我……”
爱……
所以他留不住阿沐,是因为……他没有用“爱”吗?
可是,爱是什么?
他以为的占有,掌控,不惜一切的追寻……难道不是爱吗?
如果不是,那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阿沐……愿意爱他?愿意留在他身边?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东西,似乎在沈沐这一箭之下,开始崩塌。
他不懂,他真的不懂。他只是……不想失去他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难?
萧执的脸色苍白,肩头的箭伤和心中的剧痛让他气息有些不稳。
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沈沐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愤怒,有不解,有执念,甚至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答案的茫然。
最终,他没有再下令进攻,也没有再说任何话。
他只是猛地转过身,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攥紧了缰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回营。”
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情绪。
艮和巽愣了一下,但不敢违抗命令,立刻指挥大军后队变前队,开始有序后撤。
玄黑色的大军,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后退去。
只留下原地严阵以待的龟兹将士,以及马背上那个肩头染血、背影却挺得笔直、心中却已是一片狼藉的帝王。
萧执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看到的是沈沐依旧冰冷的眼神,和与别人并肩而立的姿态。
那一箭,射穿的不仅仅是他的肩膀。
更是他一直以来赖以支撑的、扭曲的信念。
他想要沈沐爱他。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得到这份爱。
这个认知,比沈沐射出的那一箭,更让他感到疼痛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