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与绝望。
他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用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吐出了病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陛下……是觉得……我还不够……难堪吗?”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狠狠地剐在萧执的心上。
不是激烈的反抗,而是这种带着血泪的、平静的诘问,反而更让人难以承受。
萧执的脸色瞬间阴沉,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沈沐身侧的榻上,将他禁锢在自己的阴影里,声音里压着骇人的风暴:“沈沐!注意你的身份!朕让你出席,是恩典!”
“恩典……”沈沐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极其勉强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比哭还难看,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他不再看萧执,重新将头转向里侧,闭上了眼睛,仿佛连多说一个字,都已是负担。
这种无声的抗拒,彻底点燃了萧执的怒火。
他一把攥住沈沐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以为你病了,朕就会纵容你?朕告诉你,只要朕还活着一天,你就休想逃离!无论是年宴,还是万寿节,只要朕需要,你就必须出现在朕的身边!这是你的命!”
沈沐被他攥得生疼,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只是那闭着的眼睫,如同濒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沈沐忽然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剧烈得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上瞬间涌上不正常的红潮。
他下意识地想要用手捂住嘴,却被萧执死死攥着手腕。
咳声暂歇,沈沐无力地瘫软在枕上,气息微弱。
萧执这才惊觉自己力道过重,他下意识地松开了几分,却见沈沐被他攥过的手腕,已然留下了一圈清晰而触目惊心的青紫指痕,映在那过分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
而沈沐的嘴角,竟隐隐渗出了一丝猩红的血迹。
那抹血色,像一道惊雷,劈中了萧执。
他看着沈沐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看着他手腕上的青紫和嘴角的血迹,再想起杜仲那句“油尽灯枯”的断言,心中那股暴戾的怒火如同被冰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恐慌。
他几乎是有些慌乱地伸手,想去擦掉沈沐嘴角的血迹。
沈沐却在他碰到之前,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带着青紫掐痕的手腕缩回了锦被之下,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只留给萧执一个冰冷的背影。
萧执的手僵在半空,看着那蜷缩起来的、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身影,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
…………
与此同时,鸿胪寺驿馆内,弥闾听着合撒儿的汇报,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王子,宫中传出消息,那位沈公子自宫宴后便一病不起,乾元宫守卫似乎比前些日子更严密了几分。我们的人很难再探听到具体消息。”
弥闾脸上并无失望之色,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病了?看来那日萧国皇帝的反应,比我们想象的更激烈,把人弄成什么样了。无妨,越是珍视,失去时才会越痛苦。”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长安城连绵的屋脊和远处隐约可见的、环绕京畿的群山轮廓。
“这几日,本王游览京郊风光,倒是在西边发现了一处好地方。”他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在谈论风景,“一处临渊的绝壁,地势险要,人迹罕至,下方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倒是……很适合作为一场盛大戏剧的落幕之地。”
合撒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头一凛:“王子的意思是……”
“万寿节当晚,麟德殿必然歌舞升平,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萧执身上。”
弥闾转过身,琥珀色的眼眸里闪烁着冷酷而兴奋的光芒,“我们便趁那时动手。得手之后,不必急着混出城,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先在城内我们早已安排好的隐秘据点躲藏,待风声稍缓,再伪装成运送货物的商队,从西门出城。”
他走到桌边,手指在粗糙的舆图上划过一条路线:“出城后,不走官道,直接进入西山。那处绝壁,便是我们为可能的追兵,准备的最后一份‘大礼’。”
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若萧执真的那么在意,亲自追来……那就让他亲眼看着他的‘宝贝’,是如何在他眼前……坠入深渊,消失不见的。这份生辰贺礼,想必会让他终生难忘。”
合撒儿深吸一口气,被自家王子这大胆而狠毒的计划震撼,但也知道这是目前看来成功率最高的方案。
“是,属下明白了。我们会加紧准备,确保万无一失。”
弥闾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皇城的方向,仿佛已经看到了万寿节那晚,灯火辉煌下即将上演的混乱与绝望,以及萧执那张永远冷漠强势的脸上,可能出现的有趣表情。
“好好准备吧。”他轻声说,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带着致命的寒意,“这场戏,我们要唱得漂亮些。”
年关的喜庆氛围渐渐笼罩萧国,然而在这片祥和之下,一股暗流正在龟兹王子的精心谋划下,汹涌地指向那座帝国权力中心,指向那个被囚禁在乾元宫深处、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的人。
沈沐依旧在病榻上辗转,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肺腑,也牵动着萧执日益阴郁的神经。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成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旨在狠狠刺痛帝王的阴谋中的核心筹码。
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龟兹王子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且带着不怀好意目光的异邦人,与这深宫中其他觊觎或鄙夷的目光,并无本质区别。
他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苦涩汤药,和萧执那双仿佛要将他吞噬的、充满了偏执与不安的眼眸。
前路茫茫,他似乎已被逼至绝境,看不到丝毫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