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沈沐在一种奇异的疲惫感中醒来。
阳光透过窗棂,刺得他眼皮发沉。
他撑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被无形的巨石碾过,酸软乏力更胜昨日,头脑也昏沉滞涩,仿佛宿醉未醒。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拖沓感。
“这凝神香的药效……未免太过霸道了些。”他揉着刺痛的太阳穴,低声自语,声音沙哑。
记忆依旧只停留在点燃香料后迅速袭来的黑暗,之后便是深不见底、连梦境都匮乏的沉睡。
他下意识地低头检查自身。
衣物整齐,并无异样。
只是……腰间那枚羊脂白玉佩,似乎贴着一小片皮肤,传来一丝微妙的、不同于往日的温润感,仿佛被体温焐烫了一整夜,甚至……焐得有些过了头,带着点不自然的暖意。
他摇了摇头,将这归咎于自己睡得太沉。
江南的“蚊虫叮咬”几乎已消退,只留下极淡的痕迹。
他不再多想,起身洗漱,用冰冷的井水拍打脸颊,试图驱散那顽固的疲惫感。
当他仔细地将“幽影”覆面戴上,冰冷的金属隔绝了外界,也仿佛将他重新包裹进那层安全的、熟悉的影卫外壳之中时,他才感觉稍稍安定了一些。
今日萧执的心情似乎不错,甚至颇有闲情地点评了一句粥品火候。
见到沈沐进来和另一名影卫换班,萧执抬眸,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穿透覆面,看到他竭力掩饰的疲惫。
“十七,昨夜休息得如何?”陛下语气寻常,如同每日例行的问候。
沈沐立刻躬身:“回主子,属下休息得很好,谢主子关怀。”他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
“嗯。”萧执淡淡应了一声,放下银箸,拿起一旁温热的巾帕拭了拭手,“既如此,陪朕去校场走走。”
校场?沈沐微微一怔。陛下平日甚少亲自去暗卫营校场,自他成了影卫后,也没去过了。
“是。”他压下疑惑,恭敬应下。
皇家校场设在宫苑西北角,占地广阔,以青石板铺就,四周立着各式兵器架和箭靶,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
此时并非大规模操练之时,只有零星几个轮休的暗卫在进行自主练习。
陛下的突然驾临,让整个校场瞬间紧绷起来。
所有暗卫立刻停下动作,垂首肃立,如同被无形的手按下了静止键。
萧执负手缓步而行,目光随意地扫过场中诸人,最后落在那些寒光闪闪的兵器上。
“朕记得,你的剑法,之前在暗卫营中算是拔尖的。”他像是随口对身后的沈沐说道。
“主子过誉,营中高手如云,属下不敢称顶尖。”沈沐谨慎回答。
萧执不置可否,踱至一处兵器架前,指尖拂过一柄制式长剑的剑柄,忽然道:“许久未活动筋骨了。十七,陪朕过几招。”
沈沐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惊愕:“主子!这万万不可!属下岂敢与主子动手!”与陛下动手?那是大不敬!更何况,刀剑无眼……
“朕说可以,便可以。”萧执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怎么?觉得朕不配与你过招?”他已随手取下了那柄长剑,手腕轻抖,剑身发出清越的嗡鸣。
“属下绝无此意!”沈沐立刻单膝跪地,“主子武功深不可测,属下万万不是对手!只是……”
“只是什么?”萧执垂眸看他,目光微冷,“是觉得朕会伤了你?还是你……会伤了朕?”
“属下不敢!”沈沐头皮发麻,陛下的话句句都将他逼入绝境。
“那就起来,拿上你的剑。”萧执命令道,“让朕看看,江南一行,你的身手是否生疏了。”
沈沐再无退路,只能艰难起身,解下腰间佩剑。
手握剑柄的瞬间,那熟悉的触感让他本能地镇定了几分。
他是影卫,服从命令是天职。
两人在场中站定。
周围的暗卫和内侍早已屏息凝神,退到远处,心中皆是为十七捏了一把冷汗。
萧执并未摆出任何起手式,只是随意地站着,然而周身那股无形的气势却骤然凝聚,如同出鞘的利刃,锋芒逼人。
“开始吧。”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沈沐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已如毒蛇般刺至面门!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角度刁钻狠辣!
完全是实战的杀招!没有丝毫切磋试探之意!
沈沐心中大骇,几乎是凭借多年生死搏杀练就的本能,猛地侧身、格挡!
“铛——!”
双剑相交,爆出一串刺耳的火星!
一股巨大的力量顺着剑身传来,震得沈沐虎口发麻,接连后退了三四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左肩旧伤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陛下……来真的?!
不待他喘息,第二剑、第三剑已如同疾风暴雨般袭来!
每一剑都指向要害,力量、速度、技巧皆臻化境,完全超出了“切磋”的范畴!
沈沐被迫全力应对,将毕生所学发挥到极致,剑光缭绕周身,守得密不透风。
场中只闻密集的金铁交鸣之声和两人身影快速闪动带起的风声。
他越打越是心惊!陛下的武功远比他想象中更为可怕!
那剑招中蕴含的不仅仅是高超的技艺,更有一股冰冷的、睥睨一切的霸道气度,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陛下似乎……对他所有的招式路数都了如指掌!
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仿佛都在陛下的预料之中!
他的剑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牢牢罩住,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突破那绝对的掌控!
“分心了。”萧执冰冷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沈沐一个激灵,猛地回神,却见陛下剑尖一抖,已然巧妙地荡开了他的防御,直刺他左肩旧伤之处!
他根本来不及回防!
就在剑尖即将触及皮肉的刹那,那柄剑却如同有了生命般,倏地向上轻挑!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轻响!
沈沐左肩的衣料被精准地划开一道口子,露出其下已经愈合、却仍带着狰狞疤痕的皮肤。
冰冷的剑尖甚至未曾触及皮肤,但那凌厉的剑气却激得他疤痕处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沈沐动作瞬间僵住,浑身血液仿佛凝固!方才那一瞬,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萧执收剑而立,仿佛刚才那雷霆万钧、逼命般的攻击从未发生。
他目光落在沈沐肩头那道疤痕上,眼神幽深难辨。
“伤疤倒是愈合得不错。”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只是这身手……确实懈怠了。”
沈沐猛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声音因惊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他不仅未能让陛下尽兴,反而险些……他甚至不敢想下去。
萧执却并未动怒,只是缓缓踱步到他面前,用尚带着寒意剑尖,轻轻抬起沈沐的下巴,迫使他对上自己的目光。
“知道为何会输吗?”萧执问,声音低沉。
“属下……学艺不精……”沈沐艰难地回答。
“不。”萧执微微俯身,靠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是因为你心里,还在想着那些无谓的‘常理’。”
沈沐瞳孔骤缩!
“握剑的手,若是被世俗规矩束缚,便再也快不起来。”萧执的剑尖极其轻微地划过沈沐覆面下的脸颊轮廓,冰冷的触感透过金属传来,“朕要的,是一把能斩断一切阻碍的剑,而不是一把被自身枷锁困住的钝铁。”
他收回剑,转身,将长剑随意掷回兵器架,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今日到此为止。”他语气恢复淡漠,“回去好生想想朕的话。若想不明白……”
他顿了顿,侧过头,余光扫过依旧跪在地上、浑身僵硬的沈沐。
“朕不介意……亲自帮你‘斩断’它。”
说完,他拂袖而去,不再多看沈沐一眼。
校场上,只留下沈沐一人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阳光灼热,他却感觉如坠冰窟。
陛下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精准地剖开他连日来的困惑与不安。
那些“常理”……那些他视若圭臬的世俗规矩……竟是束缚他剑锋的枷锁吗?
主子要他斩断的……究竟是什么?
巨大的迷茫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而他丝毫不知,方才那场“切磋”,从头至尾,都只是帝王又一次精心设计的……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