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的夜色，被远远抛在身后。剧烈的颠簸中，江长安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经脉内那股被“甲”的寂灭指力侵蚀后的冰寒刺痛，与星火真元自发护主产生的灼热交织冲突，令他几欲昏厥。唯有残存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死死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他能感觉到救他之人身形娇健，步伐诡异多变，在狭窄的巷道、高低的屋脊间纵跃如飞，显然轻功身法极为高明，且对洛阳城的街巷格局了如指掌。夜风掠过耳畔，也带来了女子身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与他所知的任何香料都不同。
更让他心神震荡的，是昏迷前惊鸿一瞥的那抹温润白色——那枚在她耳垂下随着疾驰微微晃动的玉蝉。形状、大小，与他贴身珍藏、来自云隐村母亲遗物的那枚何其相似！只是他那一枚更显古拙，蝉翼纹路带着岁月的沧桑，而眼前这枚，在月光下流转的光泽更为莹润，雕工也似乎更为精细灵动。
“交出碎片，或者，死。”
“想要？那就自己来拿！”
……指尖与剑罡，无声碰撞……长剑寸断，鲜血狂喷……
方才古刹中那电光石火间的惨烈搏杀，尤其是“甲”那摧枯拉朽、近乎碾压般的一指，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实力的绝对差距，带来的是彻骨的寒意，但也有一股不甘的火焰在心底灼烧。他的“我道”，他的星火真元，还远远不够！
就在这意识模糊与身体剧痛交替折磨之际，疾驰的身影猛地一顿，随即向下坠去。失重感传来，接着是落在实地的轻微震动。周围的光线骤然暗淡，一股潮湿、带着陈年霉味和泥土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
他被轻轻放下，背靠着一处冰冷而粗糙的壁面。耳边传来细微的喘息声，显示着带着他这一路亡命奔逃，对救他之人亦是极大的消耗。
“咳咳……”江长安忍不住咳出一口淤血，胸口的窒闷感稍减，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一条幽暗、狭窄的地下通道，仅能容一人弯腰通行。不知从何处透来的微光，勉强勾勒出环境的轮廓。救他之人正站在他面前，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依旧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正警惕地回望着他们来时的方向，侧耳倾听着什么。
她身形苗条，穿着紧身的黑色夜行衣，更显得干净利落。左耳垂下的那枚玉蝉，在这幽暗环境中，竟似乎自行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晕，愈发显得神秘不凡。
“多……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江长安声音沙哑干涩，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剧痛，“在下江长安……不知姑娘尊姓大名，为何要冒险相救？”
黑衣女子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苍白如纸、嘴角沾血的脸上，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熟稔？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快步走近，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
她的手指冰凉，但触及皮肤时，江长安体内那躁动紊乱、几近溃散的星火真元，竟似乎平和了一丝。女子凝神诊脉片刻，眉头微蹙，低语道：“好霸道的寂灭指力！影阁‘甲’字号的‘幽冥劫指’，果然名不虚传。你能在他一指之下保住心脉，全靠你这身至阳至刚、生生不息的奇特真气护持……但这股死寂之气已侵入经脉肺腑，若不及时导引化解，后患无穷。”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虽然刻意压低，却字字清晰，直入心扉。而且，她一口道破“甲”的武功来历，并对影阁手段如此了解，更让江长安心中疑窦丛生。
女子说完，从怀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扁平的玉盒，打开后，里面是几排细如牛毛、长短不一的银针，针尾皆缀着极细微的各色宝石颗粒。她出手如风，指尖捻动间，数根银针已精准地刺入江长安胸前“膻中”、“玉堂”，背后“神道”、“灵台”等几处大穴。
针入体时，带着一股清凉的气息，与星火真元的灼热截然不同，却并不冲突，反而如同甘霖洒入干涸的土地，引导着那溃散的真元缓缓归拢，并开始一丝丝地拔除、消融那附着的阴寒死寂之气。剧痛顿时减轻了不少，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这是……针灸导引之术？”江长安有些惊讶，这手法精妙迅捷，绝非寻常医者所能为。
“略通皮毛，暂时稳住你的伤势。”女子收起玉盒，目光再次与他相对，“我叫玉鸣。救你，是因为你不能死在影阁手里。”她的回答简洁直接，却并未解释缘由。
“玉鸣姑娘……”江长安默念这个名字，与她耳畔的玉蝉倒是相得益彰，“姑娘对影阁似乎知之甚深，又身怀绝技，莫非……与影阁有旧怨？”
玉鸣眸光一闪，不置可否，转而道：“此地不宜久留。‘甲’的追踪之术远超你的想象，这条废弃的排水密道瞒不了他多久。我们必须尽快离开洛阳。”
她站起身，示意江长安尝试行动。江长安依言勉力站起，虽然依旧虚弱，浑身剧痛，但在银针疏导和丹药余力的作用下，已能勉强行走。
“玉鸣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先出城。影阁在洛阳势力盘根错节，唯有进入南边的伏牛山余脉，借助山林地势，方有一线生机。”玉鸣边说边在前引路，她对这曲折幽暗、时有塌陷的密道极为熟悉，如同行走在自家院落。
江长安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娇健而坚定的背影，以及那在黑暗中微微发光的玉蝉，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她是谁？为何拥有与母亲遗物相似的玉蝉？为何对他出手相救？又为何对影阁如此了解？
两人在沉默中前行，只有脚步声和偶尔滴落的水声在通道内回响。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前方隐约传来水声，还有微弱的天光透入。
快到出口了。
玉鸣示意江长安放轻脚步，她自己则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潜到出口附近。出口隐藏在一条城内小河边的茂密芦苇丛中，被几块看似随意堆放的乱石半掩着。
她拨开芦苇，向外仔细观察。此时已是后半夜，月已西沉，星光黯淡，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洛水河面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对岸的伏牛山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
然而，玉鸣的眉头却微微蹙起，低声道：“不对劲，太安静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情感的声音，如同鬼魅般，陡然在芦苇丛外响起：
“看来，你们很喜欢玩捉迷藏。”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正是去而复返的“甲”！
他竟早已料到此地，守株待兔！
玉鸣脸色微变，猛地将江长安向后一推，自己则反手拔出了那对形如新月、边缘闪烁着幽蓝寒光的蝉翼双刃，身形一展，如一道黑色闪电般蹿出洞口！
“锵！”
金铁交鸣之声炸响！显然是玉鸣的双刃与“甲”的攻击硬撼了一记。
江长安心中大急，岂能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为自己独挡强敌？他强提一口真气，不顾经脉撕裂般的疼痛，星火真元强行催动，虽然微弱，却带着一股不屈的意志，跟着冲出了洞口！
洞外，晨曦微露，薄雾氤氲。
玉鸣身影飘忽，正与“甲”战在一处。她的身法极为奇特，并非中原常见路数，腾挪转折间宛如灵蝉振翅，轻盈诡谲，手中的蝉翼双刃划出一道道幽蓝色的弧光，专攻“甲”周身关节与气脉运行的要穴，狠辣刁钻，竟一时逼得“甲”那鬼魅般的身形也出现了些许滞涩。
但“甲”的实力毕竟远超于她。他那戴着黑色皮手套的双手，或指或掌，招式古朴简单，却蕴含着恐怖的力量与那股吞噬生机的死寂意境。每每与蝉翼双刃碰撞，都震得玉鸣手臂发麻，身形剧颤。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更是死死锁定玉鸣，寻找着一击必杀的机会。
“你的身法……是‘青蝉步’？哼，果然是海外遗民之辈，也敢来中原搅风搅雨！”“甲”冰冷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确认与更浓的杀意。
海外遗民？江长安心中一动，但此刻无暇细想。他见玉鸣在“甲”的攻势下已左支右绌，险象环生，猛地一咬牙，将所能调动的所有星火真元凝聚于右掌之上——长剑已毁，他只能以掌代剑！
赤金色的光芒再次于他掌心亮起，虽然远不及古刹时的璀璨，却依旧带着一股灼热与净化之意。
“星火——焚城！”
他低吼一声，合身扑上，一掌拍向“甲”的侧肋！这是他将“星火燎原”之意凝聚于一点的搏命打法，力求攻其必救！
“蝼蚁撼树！”“甲”看也不看，反手一袖拂出。
“嘭！”
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传来，江长安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整个人再次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河边的浅滩上，溅起大片水花。刚刚被银针稍加稳定的伤势彻底爆发，鲜血狂喷而出，眼前一黑，几乎失去意识。
而玉鸣也因为江长安的牵制，得到了瞬息喘息之机。她眼见江长安重伤倒地，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蝉翼双刃交错，幽蓝光芒大盛，使出一式同归于尽的杀招，强行逼退“甲”一步，随即身形一扭，扑向江长安，试图再次带他逃离。
“冥顽不灵！”“甲”杀机大盛，身形如影随形，五指成爪，那缕吞噬光线的绝对黑暗再次萦绕指尖，直抓玉鸣后心！这一爪，快、狠、准，蕴含着他必杀的意志，眼看就要将两人一同洞穿！
玉鸣已能感觉到身后那撕裂空间的锐风与彻骨的寒意，她知道，这一次，恐怕真的在劫难逃了。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倒地不起的江长安，眼中竟无多少恐惧，反而带着一丝……遗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三支弩箭，呈“品”字形，毫无征兆地从对岸的树林中激射而出！箭速快得惊人，破空声尖锐刺耳，目标并非“甲”，而是他身前半步之地的空处！
这箭矢来得极其突兀，时机、角度拿捏得妙到毫巅，并非为了伤敌，而是为了阻敌！逼得“甲”那必杀的一爪，不得不微微一顿，改变轨迹，拍向那三支弩箭。
“噗！噗！噗！”
三支精铁弩箭在“甲”的掌风下瞬间化为齑粉。
但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顿，给了玉鸣最后的机会！她一把抓住江长安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向着河中甩去！同时自己足尖一点河岸礁石，身形如乳燕投林，紧跟着跃入冰冷的洛水之中！
“噗通！”“噗通！”
两声落水声响起，河面上泛起两团涟漪，很快被流动的河水抚平，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薄雾笼罩的河面下。
“甲”站在河岸边，空洞的死寂之眸望向对岸的树林，又看了看恢复平静的河面。他并没有立刻下水追击。河水流动，水下情况不明，对方又有接应，贸然下水并非明智之举。而且，刚才那三支阻挠的弩箭……力道、精准，绝非寻常弓手所能为。
他缓缓收回手掌，斗篷下的面容看不出喜怒。又一次，目标在他眼前被人救走。先是那诡异的嗡鸣精神攻击， 然后是这精准的弩箭阻挠……除了那海外遗民女子，竟然还有第三方势力在暗中插手？
“清理现场，搜寻下游五十里河道。通知水堂的人，封锁洛水下游各处要道。”他冰冷地下达命令，不知何时，乙二和另外几名影阁杀手的身影，已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躬身领命。
“甲”最后望了一眼雾气朦胧的伏牛山方向，身影缓缓融入渐亮的晨光中，消失不见。
……
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伤口，带来刺骨的痛楚，也让江长安近乎昏迷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感觉到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拖着他顺流而下。是玉鸣。
河水湍急，两人时浮时沉。玉鸣显然精通水性，即便带着一个人，依旧能巧妙地利用水流，尽可能快地向下游漂去。偶尔，她会带着江长安潜泳一段，以避开可能存在的岸上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江长安感觉快要窒息，伤势也即将再次爆发时，玉鸣带着他，奋力游向一侧河岸。这里是一处较为平缓的河滩，岸边生长着茂密的灌木和水生植物。
两人挣扎着爬上岸，皆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江长安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好几口混着血丝的河水，脸色苍白如鬼。玉鸣的情况稍好，但呼吸也十分急促，蒙面的黑巾早已不知去向，露出一张清丽绝俗、却带着几分异域风情的脸庞，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唇色因寒冷和消耗而显得有些发白。她耳垂下的玉蝉，沾了水珠，更显得晶莹剔透。
她警惕地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处荒僻的河湾，远处隐约有山峦轮廓。
“暂时……安全了。”她喘息着说道，走到江长安身边，再次查看他的伤势，眉头紧锁，“伤势更重了，必须立刻找个地方为你疗伤，逼出剩余的寂灭指力。”
江长安勉力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却救了自己两次的容颜，心中充满了感激与疑惑：“玉鸣姑娘……大恩不言谢……只是……”
玉鸣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说话节省体力。她正要搀扶他起身，寻找隐蔽之处，忽然，两人同时心有所感，猛地转头望向侧方的灌木丛！
“沙沙……”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灌木分开，一道身影走了出来。
此人同样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衣衫，身形高挑，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连弩，背上还背着一个药箱。她脸上戴着一张素白的面具，遮住了容貌，只露出一双沉静如秋水、却又仿佛蕴含着无尽故事的眼眸。
看到这双眼睛的瞬间，江长安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双眼……这双眼他太熟悉了！纵然分别日久，纵然历经磨难，他也绝不会认错！
那是……林梦的眼睛！
那手持连弩、背着药箱的神秘女子，目光扫过狼狈的江长安和警惕的玉鸣，最终定格在江长安那张写满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脸上。她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素白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清瘦了许多，却依旧能看出往日轮廓的秀丽面容，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风霜沉淀后的坚毅与沉稳，不再是当初那个略显柔弱的女医师。正是失踪许久、让江长安多方寻找、忧心如焚的——林梦！
“长安……”林梦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平静，“好久不见。”
江长安怔怔地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她怎么会在这里？她手中的弩箭……刚才对岸出手相救的，竟然是她？这些日子，她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会出现在洛阳，又恰好救了他？
玉鸣看着突然出现的林梦，又看了看失魂落魄的江长安，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但警惕之色并未完全消退，只是默默地将蝉翼双刃收回袖中，静观其变。
河风吹过，带着清晨的凉意，拂动三个人的衣袂发丝。荒僻的河滩上，故人重逢，却是在这等险死还生、迷雾重重的情境之下。
（第八十一章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