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天池宛如一枚巨大的墨色琉璃,镶嵌在终南山群峰环抱的谷地之中。夜霭深沉,星子疏淡,冰轮也似的一弯弦月,将清冷的光辉无声倾泻,却照不透这池水亘古的幽深。湖心那座石亭,成了这无边墨色里唯一的孤岛,亭中一盏摇曳的油灯,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几张凝重疲惫的面容。万籁俱寂,连夏夜惯有的虫鸣也消弭无踪,唯有山风掠过林梢的呜咽,以及远处瀑布隐隐传来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沉闷轰响,更衬得此地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刘处玄已将众人暂且安置下来。湖心亭成了临时的议事之所和重伤员的容身之处,而亭外依着山壁开凿的几处浅浅石洞,则成了其余人的歇脚地。这位全真高人身着青色道袍,在灯下更显清癯,他刚刚为阿依娜仔细诊察完毕,收回搭在她腕间的手指,那平日里澄澈如水的目光,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翳。
“如何?”江长安迫不及待地问道,声音因紧张而略显沙哑。他守在石床边,看着阿依娜原本明艳如火的容颜此刻苍白中透着一股死寂的青黑,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心中如同压着一块千斤巨石。
刘处玄缓缓摇头,长叹一声,拂尘轻摆,仿佛要扫去空气中的沉重:“这位姑娘所中之伤,非同小可。并非寻常毒质,而是西域影魔一脉秘传的‘蚀髓阴煞’。此物性极阴寒歹毒,更兼有蚀魂腐骨之效,一旦入体,便如附骨之疽,与中者精血魂魄纠缠共生。贫道方才以本门纯阳内力试探,虽能暂缓其侵蚀心脉之势,但若想强行拔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期待的眼神,沉重地道,“犹如沸汤沃雪,或可暂解表层之冻,然冰层深处反受激荡,恐致崩裂。轻则经脉尽毁,丹田破碎,一身修为付诸东流;重则……阴煞反噬,顷刻间魂飞魄散。”
亭内一片死寂,只听得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沐婉仪脸色本就因先前动用禁术而苍白,此刻更是血色尽失,她急声道:“刘道长,贵教乃玄门正宗,典籍浩瀚,难道就再无他法?终南山为洞天福地,钟灵毓秀,可有何天地灵物,能克制此等阴煞?”
刘处玄沉吟片刻,眉宇间锁着深深的沟壑:“据教中残卷孤本记载,天地万物,相生相克。这‘蚀髓阴煞’虽至阴至毒,却也非无物可制。若能寻得一味至阴之境中孕育出的纯阳本源之物,譬如传说中的‘朱雀血’、‘赤阳玉髓’,或可阴阳相济,化去阴煞而不伤根本。再者,便是寻一处蕴含先天生机的灵泉宝地,借天地之力缓缓滋养化毒,如古籍所载的‘生生造化泉’。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这等神物,皆属传说,可遇不可求。至于灵泉,终南山深处,确有一处‘玉虚温泉’,传闻乃地脉灵眼所化,水性极阴,然泉眼深处暗蕴一丝先天纯阳之气,或对此伤有奇效。”
众人眼中刚燃起一丝希望,却又被刘处玄接下来的话浇熄:“然而,那‘玉虚温泉’位于后山禁地‘迷魂凼’深处。彼处终年毒瘴笼罩,路径诡谲莫测,五行颠倒,幻象丛生,更兼有凶悍异兽盘踞,历来是本门禁地,即便历代祖师,亦罕有深入者。况且……”他抬眼望向重阳宫方向,夜色中那山峰只是一个模糊的巨影,“如今强敌围宫,山路封锁,欲往禁地,无异于痴人说梦。即便能突破重围,在那迷魂凼中寻找一口温泉,亦是大海捞针,凶险万分。”
希望的火苗再次黯淡下去。江长安紧紧握住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看着气息奄奄的阿依娜,这个性格如火、爱憎分明、曾多次在危难中挺身而出的西域圣女,如今却因救援沐婉仪而落到这般田地,一股混合着愧疚、愤怒与无力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灼烧。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向清虚真人:“真人,当前局势,需从长计议。”
清虚真人颔首,将话题引向迫在眉睫的危机:“刘道兄,东厂、魔教此番大动干戈,围困重阳宫,索要‘祖碑’。贫道愚钝,这‘祖碑’究竟是何等重宝,竟引得群魔觊觎?又与那虚无缥缈的天门,有何关联?还望道兄为我等解惑,方能共商退敌之策。”
刘处玄的目光再次扫过亭中众人,在江长安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感受到他怀中某物传来的隐晦波动,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断。他挥手示意侍立在亭外的两名道童再退远些,确保无人窥听,这才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此事关乎本教千年传承之秘,更是祖师严令守护的禁忌。但如今妖魔环伺,存亡之秋,诸位道友皆是为护持正道而来,更与……那天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贫道若再隐瞒,便是置天下苍生于不顾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亦或是在平复提起这重大秘密时的心潮起伏:“我全真教创派祖师重阳真人,学究天人,功参造化。其晚年之时,神游八极,偶窥天机一线。据祖师遗留的只言片语及历代掌门口传心授之秘辛,远古时期,维系天地平衡的‘天门’曾因故崩碎,其核心碎片散落四方。其中一块碎片,颇为特殊,并未远遁海外或沉埋荒漠,而是受冥冥中的牵引,坠入了这终南山龙脉祖源交汇之枢。”
“祖师机缘巧合,寻得此物。其时,它已与终南地气深度融合,化为一通体冰凉、非金非玉的古朴石碑,碑身光滑,并无镌刻任何凡间文字,而是天然生就了无数玄奥莫测、蕴含大道至理的纹路——吾等称之为‘道纹’。祖师于此碑前静坐九载,观纹悟道,终得玄机,奠定了我全真教性命双修、识心见性的无上法门根基。”刘处玄言语间流露出对祖师的无限敬仰,但随即神色转为肃穆,“然祖师亦以大智慧预见,此碑所蕴之力,虽源自天门,有平衡定位之妙用,然若被心术不正、妄图窥天之力者得去,稍加引动,便可扰乱阴阳,颠倒时序,甚至……撕裂虚空,引致不可预料的浩劫。故祖师羽化前立下严规,命后世弟子世代守护此碑,非天地剧变、道统存亡之秋,不得轻易触动,更绝不可使其落入奸邪之手。此碑,遂被奉为‘祖碑’,密藏于重阳宫后山最为隐秘、有重重禁制守护的‘悟真洞’内。”
这一番秘辛,如同惊雷般在众人耳边炸响。谁能想到,全真教的立教之基,竟与那天门碎片有如此直接的关联!江长安更是心神俱震,怀中那块得自蓬莱的天门碎片,此刻竟微微发热,与刘处玄描述中的“祖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跨越空间的共鸣,仿佛失散多年的部件即将重逢。
风清扬捻着长须,剑眉紧锁:“曹正淳一介阉宦,西域魔教偏安一隅,他们如何能得知这等千古秘辛?莫非……”
刘处玄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风道兄所虑甚是。贫道怀疑,教中出了叛徒,或早已被渗透。约莫半月前,有一游方道士前来挂单,自称来自崂山,言谈举止颇通玄理,对藏经阁中一些涉及上古秘闻的孤本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逗留数日后便不辞而别。如今想来,处处透着蹊跷。加之近来终南山附近,东厂番子、西域面孔的陌生人活动日益频繁,贫道便觉不妙。如今看来,对方筹谋已久,志在必得。他们索要祖碑恐是表象,真正目的,极可能是想以祖碑为媒介,结合某些邪法异术,强行撬动天门之力!届时,天地法则紊乱,时空崩塌,才是真正的末日景象!”
岳震将军闻言,虎目圆睁,一拳砸在石桌上,发出沉闷声响:“祸国殃民!该杀!刘道长,重阳宫如今情势究竟如何?宫中弟子可能抵挡得住?”
刘处玄望向重阳宫方向,眼中满是忧虑:“贫道于三日前,藉口需至仰天池这灵气汇聚之地闭关参悟一门克制西域毒功的法门,方才离宫,侥幸避开了此次围困。如今宫中由贫道师弟长春子丘处机主持大局。凭借历代祖师不断加固的‘北斗七星伏魔大阵’,依托山势地利,短期内应可保无虞。但围宫之辈,绝非易与之辈。东厂曹正淳功力深不可测,麾下高手如云;西域五毒教主毒功诡谲,防不胜防;那幽冥宫新任宫主,据说得了影魔部分真传,功法更是诡异阴毒;更有传闻,连华山剑宗的弃徒封不平也投靠了他们,剑法狠辣……对方人多势众,且手段层出不穷,长久消耗下去,护山大阵能量终有耗尽之时。尤其……”他声音愈发低沉,“据闻幽冥宫有一种秘法,可借月圆之夜太阴星力,使邪功威力倍增。两日之后,便是月圆之期,届时,恐将是对方发动总攻之时!”
月圆之夜!只剩两日!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让每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
“必须尽快进入重阳宫,与丘处机道长会合,集思广益,共商退敌之计!”清虚真人语气斩钉截铁,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难,难,难。”刘处玄连道三个难字,拂尘指向亭外漆黑的湖面与群山,“如今前后山所有明路要道,皆被对方设卡封锁,且有阵法符咒监测,飞鸟难渡。若强行闯关,必会立刻惊动敌人,陷入重重围困,非但无法入宫,反而可能将战火引至宫门,令丘师弟他们措手不及。除非……能寻到那条只存在于祖师手札传闻中的‘地下暗河’。”
“地下暗河?”众人精神一振。
“不错。”刘处玄走到亭边,指着脚下深不见底的仰天池水,“此池之水,并非全然依赖山间泉涌,其池底深处,有一处极其隐秘的泉眼,与一条贯穿终南山主脉部分山腹的地下暗河相连。根据祖师零星记载,暗河另一端,似可通达重阳宫后山一处名为‘隐仙洞’的秘穴。那是历代祖师闭关之所,极为隐秘,外人绝难知晓。”他话锋一转,面露凝重,“然而,暗河之内,水道错综复杂,岔洞极多,犹如迷宫,且其中幽暗无光,水流湍急处暗礁密布,更不知潜藏着何种未知的水族异兽或是天然形成的险地。数百年来,除却祖师曾有提及,几乎无人敢深入探寻,可谓九死一生之途。”
这无疑是一条希望与绝望交织的险路。但在眼下这近乎绝境的形势下,它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星光。
众人围拢过来,借着昏暗的灯光,低声商议良久。最终定下方案:由熟悉终南山地理、尤其对仰天池有所了解的刘处玄亲自带领,挑选几名精通水性、胆大心细的武当弟子作为先锋,尝试从仰天池潜入,探寻地下暗河的入口及可行路线。江长安、林梦、风清扬等武功最高者随行护卫,以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危险。清虚真人、沐婉仪以及岳震将军则带领大部分人手留守仰天池,一方面照顾重伤的阿依娜,设法稳定其伤势;另一方面,在外围布置疑阵,制造动静,吸引敌方部分注意力,为潜入行动创造机会。
计议已定,众人心情却并未轻松多少。各自散去准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的压抑与沉寂。
江长安心绪如潮,难以平静。他独自一人走到湖边一块光滑的巨岩上,任由冰凉的夜风吹拂着脸颊,试图冷却心中翻腾的焦虑与重负。阿依娜重伤垂危的画面、刘处玄描述的祖碑之秘与天门浩劫、两日后月圆之夜的生死决战……这一切如同沉重的锁链,缠绕着他。他并非畏惧生死,而是深感责任重大,每一步抉择都可能牵动无数人的命运,这种压力,远胜过面对刀剑相加的强敌。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淡淡的、熟悉的馨香。林梦悄然来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将一只盛满清水的竹筒递给他。
江长安接过,仰头灌了几口,冰凉的泉水滑过喉咙,稍稍缓解了内心的燥热。他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与迷茫:“林姑娘,我是否……真的能担起这份重任?阿依娜因我等而伤,重阳宫危在旦夕,那天门之秘更是关乎天下……有时午夜梦回,竟会生出几分怯意,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这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袒露内心深处的脆弱与自我怀疑。或许是这终南山夜色的包容,或许是连日来生死边缘的行走与肩上日益沉重的担子,让他在这位一路相伴、心意渐通的女子面前,卸下了部分坚强的伪装。
林梦静静地听着,月光勾勒出她侧脸柔美而坚毅的线条。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着墨玉般的湖面,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江大哥,你可还记得,在蓬莱那光怪陆离的幻境之中,你对我说的那番话?‘我是谁,并非由过去决定,亦非由他人定义,而是由我当下每一个选择,每一步行动所塑造。’”她转过头,清澈如水的眼眸凝视着江长安,目光中有理解,更有毫无保留的信任,“无论你是背负着郭靖黄蓉之子盛名的侠士后裔,还是云隐村那个质朴善良的少年,在我眼中,你始终是那个在少室山万千魔氛中挺身而出,在东海巨浪里与我并肩而立,心中装着道义、肩上扛着苍生的江长安。这份初心,比任何身份、任何力量都更为珍贵和强大。”
她的话语如同春日暖泉,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江长安有些干涸的心田。他怔怔地看着林梦,只见她眼神坚定,继续道:“前路艰险,你我皆知。但既然命运将我们推至此处,便唯有直面它。我相信你的选择,就如同相信我自己手中的剑。”
“林姑娘……”江长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感动,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林梦微微低下头,颊边泛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在月光下几不可察,声音也更低了几分,却清晰无比:“其实……在蓬莱那炼心路上,我见到了我的母亲,沐瑶师尊的残魂。”
江长安身躯微微一震。这是林梦首次主动向他提及自身那神秘的身世。
林梦将幻境中所见,母亲沐瑶的残魂所言——关于古墓派与天门的古老渊源,关于她们母女的身世之谜,关于那“应劫而生”的箴言与担忧——缓缓道出,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仿佛有两簇小小的火焰在跳动:“母亲说,前路或将是万劫不复。但江大哥,”她第一次如此正式而坚定地唤他,“我从未后悔与你同行。无论前方是何等境况,是刀山火海,或是时空绝域,我林梦,愿与你共赴。”
这番话,已是将心意表露无遗。江长安只觉胸中热血奔涌,一股强烈的情感冲击着他,让他几乎难以自持。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林梦放置在身侧、微微有些冰凉的手。两人的手都是一颤,却都没有松开。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而真实,带着彼此的体温和微微的汗意。
“林梦,”他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低沉而沙哑,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心意,我……我明白了。”他握紧了她的手,仿佛要传递给她全部的力量和承诺,“无论前途有多少艰难险阻,我江长安在此立誓,定护你周详。待到此间事了,尘埃落定,天下安宁,我……”他话语顿了顿,后面的话语似乎因过于郑重而一时难以出口,但他炽热而专注的眼神,已将未尽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林梦脸颊绯红,如同染上了天边最美的晚霞,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只是轻轻地、极其坚定地“嗯”了一声。一切尽在这无声的交流之中。两人并肩立于湖畔巨石之上,身影在月色下拉长,相依相偎,虽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清冷的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仿佛为这对乱世中的儿女披上了一层圣洁的轻纱。
然而,在这静谧得近乎凝固的时刻,谁也没有察觉到,仰天池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水域最深处,那双原本常年紧闭、如同巨大绿宝石般的瞳孔,因近期山外不寻常的频繁震动、能量波动以及今夜这些陌生闯入者身上携带的异样气息,缓缓地、不耐地睁开了一道缝隙。冰冷、凶戾、带着远古蛮荒气息的目光,穿透重重水幕,无声地扫过湖心亭和岸边的人影。通往重阳宫的地下暗河之旅,注定充满了未知的杀机。
而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被重重魔氛与东厂番旗包围的重阳宫山门之外,一座临时搭建的、装饰着诡异符箷的中军大帐内。一个身穿繁复黑袍、面容隐藏在兜帽阴影下的身影,正对着帐中一面悬浮的、不断翻滚着黑雾的水晶球。水晶球内,隐约浮现出的,正是仰天池湖畔,江长安与林梦携手而立的模糊景象!那黑影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伸出枯瘦如鸟爪的手指,轻轻点向水晶球中江长安的身影,用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沙哑声音低语道:“变数……必须清除……月圆之时,便是尔等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