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七节
秋老虎赖在九月的尾巴上不肯走,晒得刚砌起的砖墙发烫,空气里总飘着黄砂和石灰的味道。新房子的脊梁骨已经支起来了,椽子像一排瘦长的肋骨,在蓝天下晾着太阳。父亲每天天不亮就往工地上跑,裤脚总沾着泥,肩膀被扁担磨出的红痕一天比一天深。
这天下午的排球赛打得格外久,晚霞把操场染成橘红色时,我才背着书包往家跑。远远看见工地那边还围着人,拆脚手架的叮当声混着吆喝声飘过来,父亲叉着腰站在墙根下,影子被夕阳扯得老长,像根绷紧的弦。
死到哪里去了?他的声音裹着火气砸过来,我刚要解释球队加练,他已经抄起墙角那根晾衣服的竹竿。竹竿是新削的,带着青皮,在他手里抡出呼呼的风声。
阿二头!王店公公的叫喊声从旁边钻出来。他刚从跳板上下来,手里还攥着瓦刀,瘦小的身子跑得踉跄,这孩子都多大了,你动这么大火做什么!
我没躲。后背先是一阵尖锐的疼,紧接着麻意顺着骨头缝爬上来。父亲的喘气声就在耳边,我盯着他汗湿的领口,突然想起昨天他说腰疼得直不起来。竹竿又落下来时,我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像冬天冻裂的冰面。
快跑啊!王店公公扑过来想拉我,被竹竿带得打了个趔趄。他比父亲矮一个头,此刻却像只护崽的老母鸡,张开胳膊挡在我身前,你要打就打我!他是你养了十几年的儿子,不是路边的石头!
竹竿第三次落下时,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父亲的手停在半空,半截竹竿从他手里滑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我后背的衬衫已经粘住了,血渗出来,把粗布染成深褐色。王店公公死死抱着父亲的胳膊,他的烟袋锅在口袋里硌得我能看见轮廓,你当爹的,孩子晚点回家多大点事?要不是看你天天累得直不起腰,我才懒得管你家事!
父亲甩了甩手,没再说话,转身往工地那头走。夕阳把他的影子踩在脚下,我望着那截断成两截的竹竿,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外婆在灶台前择芹菜,看见我进门,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她摸出剪刀,小心翼翼地挑开我后背的衣料,粗粝的指腹碰到伤口时,我忍不住缩了一下。傻囡囡,她的声音发颤,电灯下的光在她鬓角的白发上跳,你不会跑吗?
跑了,他气没处撒,我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明天还是要找我麻烦的。
红药水抹在伤口上时像撒了把辣椒面,我咬着牙没出声。外婆找出件洗得发白的运动衫,袖口磨出了毛边,是前年学校运动前买的。穿这个吧,软和。她替我把袖子拉好,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
厨房飘着芹菜的清香,我系上围裙切肉丝,刀在砧板上笃笃地响。王店公公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圈在暮色里慢慢散开。吃饭时他从床底下摸出瓶黄酒,用牙咬开瓶塞,往我碗里倒了小半杯。
别给他喝。父亲的声音从对面传来,筷子在碗沿上顿了顿。
王店公公没抬头,又往我碗里添了点,酒液晃出细碎的光。孩子受了委屈,喝点酒压惊。他把酒瓶往我这边推了推,你外婆说木箱里还有一瓶,怕什么。
我瞟了眼父亲,他正低头扒饭,额角的青筋还没下去。我端起碗,对着王店公公举了举:谢公公。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涩,暖烘烘的热流往肚子里钻。
夜里躺在木板床上,后背的疼一阵阵冒上来。王店公公的呼噜声从隔壁传来,像头老黄牛。他睡前摸黑过来,坐在我床边叹口气:傻小子,下次他再打你,你就往我身后躲。大人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硬顶着,不是往他火上浇油吗?
我了一声,没告诉他其实我不是犟,就是突然觉得累。看着父亲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被砖头磨破的手,那点委屈突然就变了味,像吞了口没熟的柿子,涩得人说不出话。
没过几天,新房子终于盖好了。砖墙被石灰刷得雪白,梁上还贴着红纸条,写着吉星高照。可把旧家具搬进去时,怎么看都别扭。掉漆的衣柜靠着新墙,三条腿的桌子摆在水泥地上,像穿了新棉袄却露着破棉絮。
父亲从余新请了个木匠,一天一块钱,管吃住。木匠师傅没带徒弟,在堂屋里支起案子,刨子推过木料时,卷起的刨花像一朵朵白棉花。老房子拆下来的木料堆在院子里,有粗有细,父亲蹲在那堆木头里挑挑拣拣,时不时用斧头敲两下,听声音辨好坏。
这天外婆拄着拐杖在院子里转了几圈,突然说要做口寿材。趁现在有木料,有匠人,先预备着。她拍了拍旁边一根笔直的杉木,这根好,结实。
请来的木匠师傅连忙摆手:大娘,我只会做家具,寿材讲究多,我做不来。
外婆不依,拄着拐杖往镇上走,回来时领了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说是当年她家丫鬟的大儿子,就是蒋巧琴阿姨的儿子。他爹以前就是做这个的,家传的手艺。外婆拍着胸脯保证,错不了。
那年轻人话不多,每天早早来,天黑才走。他不用刨子,只用一把锛子,一下下凿得很稳。木屑在他脚边堆成小山,渐渐显出棺材的形状。外婆每天都要去看两趟,用手敲敲木板,听听声音。等棺材上了漆,黑得发亮,她围着转了两圈,皱着眉说:还是小了点。
我正在旁边帮木匠递钉子,闻言接了句:外婆,这够大了,你要是怕躺不下,现在就试试?
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的一声笑。刘旭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个弹弓,看见我回头,他赶紧把脖子缩了缩,眼睛瞪得溜圆,好像怕外婆立刻站起来打我。
没想到外婆只是瞪了我一眼,用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腿:没大没小的。她摸了摸棺材盖,我是说,再宽点,能多放些东西。
后来刘旭尉总拿这事打趣我,说我胆子比锅底还大,敢跟外婆开这种玩笑。
秋风刮起来的时候,新房子里总算有了点像样的家具。衣柜上了清漆,能照出人影;桌子换成了四条腿的,再也不用垫瓦片;床是新打的,铺着稻草,睡上去软乎乎的。外婆的寿材被抬到了楼梯间,用布盖着,像个沉默的大家伙。
冬天来得猝不及防,早上推开房门,地上结着白霜,屋檐下挂着冰棱。我坐在灶台前喝稀粥,舌头突然碰到口腔内侧一块奇怪的东西,滑溜溜的,有点硬。
妈,你看这是什么?我张着嘴凑到母亲跟前。她正在纳鞋底,闻言放下针线,用手指轻轻摸了摸,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像是个血泡。她去找来根缝衣针,在火上烤了烤,我挑破它,放放血就好了。
针尖扎下去时没觉得疼,也没血涌出来。母亲的手指顿了顿,脸色慢慢变了:这...这怎么是块肉?她把我拉到亮处,反复看了好几遍,声音都带了颤,阿二,你记着,要是它变大了,或者疼了,马上告诉我。
第二天早上,那块肉已经长得有黄豆那么大了。我刚说出口,母亲就把手里的活计一扔,转身就往医院跑。她在镇医院当医生,平时总说医院里的事忙不完,那天却请了假,拉着我往县城赶。
县第一医院的医生看了半天,又让拍了片子,最后把母亲叫到办公室,关着门说了好一会儿。母亲出来时眼睛红红的,拉着我的手一直在抖,却笑着说:没事,医生说有点炎症,我们再去二院看看。
二院的结论和县医院一样。医生写病历的时候,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格外响,母亲的呼吸越来越重,最后突然抓住医生的胳膊:您再看看,是不是看错了?他才十三岁啊!
又去了中医院,老大夫戴着老花镜,用探针碰了碰那块肉,摇了摇头:去上海吧,这里动不了这个手术。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被医生们小心翼翼地递到我们手里,冻得我指尖发麻。母亲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眼泪一滴滴砸在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她掏出手绢擦了擦脸,突然站起身:去上海,我们去上海治。
她跑到邮电所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那头的父亲不知道说了什么,她一个劲地说你快回来,声音哽咽着,几乎听不清。挂了电话,她拉着我往家走,脚步踉跄,好像随时会摔倒。
父亲是第二天中午回来的。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衣服上沾着灰,手里紧紧攥着张介绍信。看见我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那只打我的手,此刻轻得像片羽毛。
去上海华山医院,他把介绍信递给母亲,我托人找的医生,说是最好的。
收拾东西的时候,外婆拄着拐杖从西厢房挪出来,非要跟着去。我孙囡去上海,我得陪着。她把几件换洗衣裳塞进包袱,你们别想丢下我。
母亲劝了半天没用,父亲叹了口气:带上吧,路上小心点。
那一路可真累啊。我们连夜出发了从镇上坐汽车到县城,再转火车去上海,外婆的腿走不了远路,上火车时要我背,下火车要我背,到了医院挂号、找医生,还是要我背。她不重,可架不住一遍遍来回走,我的后背又开始疼,汗水把伤口泡得发涨,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在华山医院的走廊里等医生时,外婆靠在我怀里打盹,花白的头发蹭着我的脖子。父亲蹲在地上,用手使劲按着太阳穴,母亲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一动不动。我低头看着外婆脸上的皱纹,突然想起她做的芹菜炒肉丝,想起她替我涂红药水时发抖的手,想起她说寿材太小了时的样子。
走廊尽头的风吹过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我把外婆抱得紧了些。不管前面是什么,总得过下去。就像父亲盖房子,一砖一瓦地垒,哪怕累得直不起腰,也得把梁架起来。我想,我也得撑住,像那根没被压断的梁。
(骨血情牵风雨路)
棍落青皮血未干,翁呼护犊意何安。
忽惊口内瘤生恶,沪上奔波为寸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