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柬?”
这两个字,如同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烫在章德殿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死寂。
大殿之内,是死一般的寂静。
太傅杨彪、光禄勋赵温,以及仅剩的十余名汉室老臣,全都愣住了。
他们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了一幅幅荒诞的雕塑。
有惊恐,有茫然,有无法置信。
他们预想了无数种结局。
一杯毒酒。
三尺白绫。
甚至是一场更为血腥的,用以宣告新朝开启的屠戮。
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一份请柬。
一份来自胜利者的,彬彬有礼的请柬。
年轻的天子刘协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一动不动。
他身上那件只有在最隆重祭典时才会穿的十二章纹冕服,此刻显得无比沉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心脏,在胸膛里疯狂地擂动。
但他的脸上,却是一片死灰般的麻木。
那个传令的军官,依旧保持着那个简洁而有力的军礼,身姿挺拔如松。
他手中的那份请柬,在昏暗的殿光下,白得刺眼。
终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宦官,从刘协的身后,颤颤巍巍地走了下来。
他的双腿抖得如同风中的筛糠。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走到那名军官面前,伸出双手。
那双手,抖得几乎捧不住那份轻飘飘的请柬。
请柬入手。
触感坚韧,带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质地。
老宦官不敢多看,手脚并用地爬上高台,将请柬高高举过头顶,呈给龙椅上的君王。
刘协缓缓地,伸出了手。
他的指尖,冰冷得像一块万年不化的玄冰。
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张纸时,一股奇异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他打开了请柬。
上面,没有繁复的纹饰,只有几行用瘦劲挺拔的墨笔写就的字。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书法,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刀锋刻出来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几行字上。
「诚邀刘协先生,于明日午时,赴未央宫旧址,共商国是。」
落款是三个字。
李峥。
刘协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停滞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
不是因为“共商国是”这四个字。
而是因为那两个,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的称呼。
刘协先生。
不是陛下,不是天子,甚至不是一个带有任何官职的称呼。
先生。
这是一个平等的,带着一丝疏离,却又保留着基本尊重的称呼。
它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一刀,便将他身上那件名为“天子”的华丽龙袍,剥得干干净净。
却又小心翼翼地,没有伤到龙袍之下,那个名为“刘协”的,人的血肉。
还有一个地点。
未央宫旧址。
那里,是大汉王朝开启的地方。
是高祖刘邦登基,奠定四百年基业的肇始之地。
李峥,将这场决定天下命运的会面,选在了那里。
选在了一片象征着汉室荣耀开端的,废墟之上。
这是何等残忍的,诛心之言!
“欺人太甚!”
一声悲愤的怒吼,打破了大殿的死寂。
太傅杨彪,这位三朝元老,此刻再也维持不住士大夫的体面。
他老泪纵横,指着那名军官,气得浑身发抖。
“他竟敢称陛下为‘先生’!他竟敢……他竟不承认陛下之尊位!”
“此乃奇耻大辱!千古未有之奇耻大辱!”
“陛下!此必是鸿门之宴!万万不可赴约!”
光禄勋赵温也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曹贼虽专权,尚知君臣之礼!此獠……此獠是要将我汉室四百年之脸面,按在地上,肆意践踏啊!”
殿内,哭声一片。
那些汉室最后的老臣们,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他们可以接受死亡。
却无法接受,自己所维系一生的纲常与礼法,被人用这种“文明”的方式,彻底否定。
然而。
龙椅之上,刘协却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张请柬。
他的脑海中,闪过的不是屈辱。
而是董卓那张肥胖狰狞的脸。
是曹操那双平静如深潭,却能冰封一切的眼。
董卓,要的是他的命,要的是他这个天子像狗一样,摇尾乞怜。
曹操,要的是他的名,要的是他这个“汉献帝”的符号,为他所有的行为,披上合法的外衣。
他们,一个将他视作玩物。
一个将他视作牌位。
他们都需要“汉献帝”。
却从没有人在意过,那个名为“刘协”的人,究竟在想什么。
但李峥不一样。
这个男人,用一份请柬,清清楚楚地告诉他。
我,不想杀你。
我,也不需要你这个“汉献帝”。
我,只是想和你这个叫“刘协”的人,谈一谈。
谈一谈,这个天下的未来。
一种荒谬的,近乎扭曲的念头,在刘协的心底,疯狂滋生。
相比于董卓的欺凌,相比于曹操的挟持。
李峥这种“平等对话”的姿态,反而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作为“人”的尊严。
哪怕,这份尊严,是以失去“天子”的身份为代价。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
看向殿下那些痛哭流涕的老臣。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与他们,或许,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他们要维系的,是汉室的礼法,是士族的尊严。
而他,只想活下去。
像一个人一样,活下去。
他缓缓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动作,有些僵硬。
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大殿内的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他。
刘协没有理会他们。
他的目光,穿过三十步的距离,落在了那名年轻军官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嘶哑,却清晰。
“请回复李主席。”
他顿了顿,那个从小便刻在骨子里的自称,几乎脱口而出。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另一个字。
“朕……我会准时赴约。”
说完这两个字,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意志,做出了一个足以决定自己,乃至天下命运的重大决定。
那名军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意外。
仿佛,一切都在他家主席的预料之中。
他再次抬起右臂,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属下,遵命。”
说完,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这座大殿。
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殿门之外,殿内的老臣们,如遭雷击。
“陛下!三思啊!”
“陛下!您……您这是自投罗网啊!”
杨彪等人连滚带爬地扑到龙椅之下,死死地抱住刘协的腿。
但刘协,却只是静静地站着。
他的目光,望向殿外那片被夕阳染成血色的天空。
脸上,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绝望。
只剩下一种,走向未知命运的,平静。
……
夜,深了。
许都城外,赤曦军的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沙盘前,李峥正静静地注视着那座代表着许都皇宫的模型。
他身后,陈宫手持着一份刚刚从城内传来的密报,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震惊与赞叹。
一份请柬。
兵不血刃。
就让那位汉家天子,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主动走上了谈判桌。
这种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的政治手腕,比十万大军的冲锋,更令人感到敬畏。
“主席。”
陈宫抚着长须,缓缓开口,打破了帐内的寂静。
“刘协已是笼中之鸟,不足为虑。”
他的话锋,猛地一转,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忧虑。
“但,荀彧此人,不可不防。”
“此人乃海内儒宗,士人之首。曹操弃城而逃,他却选择留下,与皇宫共存亡。其风骨,令人敬佩,其立场,却是我等心腹大患。”
陈宫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
“明日未央宫之会,此人必将随驾前往。”
“届时,他必将以周礼、以纲常、以汉室四百年法统,对主席您,发起诘难。”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峥的背影,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关键的问题。
“主席,您将如何,从这法理之上,彻底终结这四百年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