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院东厢房里,老焦正陪着江阴来的知县家人说话,听到文书在外面叫他,起身道:
“应该是县尊过来了。”
护院小鲁见到少爷和少奶奶,先报平安,从随身包裹里取出信匣呈上。
家里这趟来了五艘船,两大三小,汪琦带队,运的是作坊急用铁件,中途停靠温州府金乡卫,还遇到了老唐的返航船队。
宝琴听说给她送来的两个婢女病倒一个,问了一句,有些愣神儿。
青楼妓女来源,主要是因天灾人祸被卖的女孩,有姿色会重点培养,丑笨者兼职打扫浆洗、帮厨供茶等杂务,长大后就要接客。
妈妈送来的婢女,竟是曲馆养的两个蠢丫头,也就是俗称小大姐的妓女预备役,一个叫金燕,一个叫金玉,说好的教门眼线呢?
“官人,咱去看看吧,金玉太小了,我有些不放心。”
张昊点头,让人去备轿,到了轿厅,为妻子挑起轿帘,愁眉不展说:
“小鲁是我家护院,奶奶不会无缘无故派他过来,港口有幺娘在,我就不去了,你去药局等着就好,用不着出城。”
“家里的事要紧,去吧。”
宝琴心里豁然一松,她一个人过去最好不过,坐进轿子,在坊丁的护卫下出衙。
张昊进来皂班班房,与小鲁聊了一会儿,家中一切安好,屁事没有。
他让人安排小鲁去吏舍歇息,三步并作两步回后宅,路过厨院,去杂物房端上炭盆,来到书斋,好一通翻箱倒柜。
顷刻便搜检了一堆纸张文稿,有禁品硝石采买帐单、火药坊器具图、手搓复合弓图、三角帆原理图、加特林真理结构图······
宝琴家里来人,白莲教岂会放过安插奸细的机会,还有更可怕的,他怀疑监察国家各领域和层面的厂卫探子,早已混进坊丁之中。
小严贪婪、朱道长疑忌,他在京师领教过,不怕才怪,然而命运的转轮既已启动,断无停下之理,打扫屋子好迎客,小心驶得万年船!
他蹲在院子里打着火镰子,顿时烟焰腾腾。
燧发枪、复合弓、三角帆等,都做出试验品,技术也被相关匠师掌握,烧了并不心疼,当他拿起那叠蒸汽炮船草图,却舍不得丢进火盆。
这些图纸原打算送去松江船厂,然而蒸汽铁船研发要耗费海量资财,绝非朝夕之功,不幸的是,下西洋那一天,松江船厂难逃查封命运。
船厂充公不打紧,可是没人会投入巨资搞研发,而且接手之人不可能再给匠师高薪,辛苦汇聚起来的匠师一旦风流云散,那就前功尽废。
松江船厂、佛山铁冶、南洋之行、朝堂势力,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交织盘旋。
他再次想到了小严哥哥,下西洋这场豪赌,无论结局如何,都离不开这位小阁老。
有一点他可以确定,小严入局,朝廷在没有弄清他下西洋意图之前,不会彻底撕破脸。
最关键的是,哪怕小严只为自身利益着想,也会保全他的产业,不容旁人分食。
将对方拉上自己的战车其实不难,只要舍得孩子,就能死死地套牢这头贪狼。
无论如何,这些图纸都得让人送去松江船厂,蒸汽铁甲船的技术研发决不能放弃!
回屋打开柜子,把作坊的原始账册抱出来,扯喉咙喊了两嗓子。
宝珠脑袋瓜子包着头帕,腰里围系粗布縼子,一阵风从厨院跑来。
“少爷?”
“去叫你宋大哥来,带上挑担。”
宝珠脸上羞得通红,慌忙去前园宅门值房传话。
值房小宋过来,张昊已经把账册打包好。
“这些账本送去火药坊,你亲自去,告诉刘主事,油纸包里的图纸让汪琦转交赫小川。”
小宋称是,挑上账册离去。
张昊把纸灰端去花园掩埋,回书斋到处检视一遍,坐案前沉思片刻,提笔给小严唠嗑。
“少爷,饭菜都做好了,可少奶奶她们还不回来。”
荼蘼挑珠帘进来槅断月洞,笑道:
“你脸上有烟灰。”
说着跑去明间拿棉巾。
池琼花提着盛饭小木桶进院,见荼蘼跟着他从书斋出来,道声老爷,把米饭送去堂屋。
张昊转廊进屋,扫一眼香气扑鼻的菜肴,垂涎欲滴,夸道:
“大姐真是好厨艺,不知道宝珠她们几时才能做出这般美味。”
眼神落在池琼花脸上,只见她勾头垂睫,一抹醉人的红晕爬上玉颜,又想到她行走之际的腰身韵致,心说这女人真是个天生的尤物祸水。
脚步声传来,宝珠端着托盘笑嘻嘻进屋。
“说了我来端,怎么不听话呢。”
池琼花忙去接过来,用棉巾裹手,把一大砵滚烫的海鲜汤放置八仙桌中央。
张昊跟着大小三人出院,对池大姐说:
“你们先吃吧,宝琴她们不定几时才回来,我去前面一趟。”
他把几封信交给小鲁,嘱咐一番,满腹心事回后宅,中途绕去凉亭,怔怔的望着池塘,思绪飘忽不定,宛若池中游鱼。
“大晌午站这里作甚?”
宝琴进园便看到亭子里的人影,顺着花径过来,挽住他胳膊抱怨说:
“烦死了,小丫头出趟海,差点把命丢掉,亲亲,家里没事吧?”
“没啥大事儿,信件在书斋,等下你看了就明白。”
张昊一手搭伏着媳妇肩背,穿门回院。
宝琴瞥一眼堂屋饭桌,她心里有事,毫无食欲,拥着他进来书斋,挥袖在鼻端扇扇,进来里间,侧身坐到他怀里,蹙眉道:
“烧什么呢?难闻死了。”
“我把半部岭南诗稿烧了。”
张昊呲牙笑笑,斟上一瓯茶水送媳妇唇边。
宝琴抿口茶,白眼给他,见鬼的岭南诗稿,除了那首来历可疑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再没见他提起过诗词,从袖里摸出几封信晃晃,得意道:
“嘻嘻,人家也有信,不准抢,这是妈妈和姐妹们给我的,金玉死丫头一路晕船,吃多少吐多少,若是路程再远些,怕不要饿死,两个小丫头都在药局待着,郎中说将养几日就好了。”
说着把信塞回自己袖袋,拿起书案上打开的信笺,是奶奶的信,除了询问张郎在这边生活是否如意,还说春晓给他做了些衣物一并送来。
她的脸色登时就冷了,张郎给她说过奶奶的心思,除了春晓,青钿肯定也得娶,明知士大夫个个三妻四妾,可她心里就是不愿意接受。
张昊揽住她腰肢,劝慰一句,岔开话题说:
“见到幺娘没?”
宝琴闻言愈发来气,挑眉怒道:
“我殷勤侍奉,把她当姐姐看待,她呢?连个笑脸都欠奉,你告诉我,我哪里做错了?”
“你没有错,是她脾气太臭,对我也是忽冷忽热,别和她一般见识,走、吃饭去,池大姐特意做了好多菜,结果还是便宜了咱俩。”
宝琴霎霎眼,脑海里浮现出池琼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面庞,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从他身上下来,拉着他去洗手。
张昊饭后去前衙,得知小鲁去了火药坊,让坊丁备马,径直出城。
宝琴过来厨院,就见池琼花穿着粗布袄裙,腰身臃肿,正在厨房收拾剩菜剩饭。
“姐姐,家里已经送来使唤人手,明日你就不用过来了,这些日子劳累你来回跑,真是过意不去。”
“夫人千万不要这样说,这是小妇应该做的,有用到处,夫人只管吩咐。”
池琼花把水淋淋的双手在围裙上擦擦,叉手施礼。
“姐姐总是和我见外,碗筷丢那里让露珠洗。”
宝琴亲热地挽住她手,去院里坐下拉家常。
唐老头来香山住了一段时间,池琼花顺带把她的嘴巴也养刁了,她倒不是因此留下对方,这贱妇绝非疍民,而且口风极严,她失去了耐心,打算给对方找个男人嫁了,你好我好大家好。
后半晌张昊回衙,随行还有两驾装载箱笼包裹的大车,都是金陵运来的宝琴家当。
宝珠和荼蘼把东厢房清扫一遍,作为二少奶奶的书斋,俩丫头忙碌到掌灯时分,才想起池大姐说晚上不过来了,慌忙去厨院做饭。
吃过晚饭,接着倒腾家具,张昊见收拾得差不多,去澡房冲洗。
宝琴听到阿萝在院里和幺娘说话,放下手里物件出来,笑盈盈叫姐姐。
“呵,宝琴也有书房了。”
幺娘把后背一捆倭刀丢到上房廊下小桌上,见东厢房灯火通明,忍不住转廊进屋去瞧瞧。
案上书籍摞满,博古架、书柜里、条案上,多是些她没见过的玩物摆件,角落里还有一堆精致的捶丸球杆,两个小西瓜似的鞠球。
转过屏风,靠墙是一溜箱笼,后窗下设一张榻床,旁边是首饰匣子堆成小山的梳妆台。
酸枝木罗汉榻上胡乱摆着香盒、多宝盒、百宝婴戏盒之类的小件箱笼包裹。
一个雕饰麒麟送子的黄花梨衣箱敞开着,满是绫罗衣物,烛光莹莹,锦绣耀眼生花。
宝琴捧茶给她,矜持道:
“都是金陵姐妹们送的,姐姐喜欢什么,只管拿。”
幺娘扭脸瞥一眼披头散发进屋的张昊,不冷不热道:
“这些好东西用在你身上才配。”
张昊随手拨弄几下琴弦,坐去大书案前,翻看宝琴的书籍,多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方面的册子,经书子集和话本小说也不少。
从案左牡丹纹卷缸里抽出一卷画作打开,上面绘有竹林绣阁,两个女子坐在窗前吹箫抚琴。
落款是?吾操,五云山人!
再细细端详画中二女眉眼、坐姿、衣着,看来萧琳和宝琴的关系很不错呀。
幺娘过来弯腰打量图画,皮笑肉不笑说:
“这是宝琴画的?真是才女,难怪你们两个这么合得来。”
宝琴近前看到那张图画,心跳漏了半拍,妈妈真是个糊涂蛋,难道就没有检查一下?!
“这些画有些是我涂鸦,有些是姐妹赠送,难登大雅之堂,说起来,夫君的书法才是上乘,姐姐还没吃饭吧?阿、小燕子,愣着作甚?”
跟着幺娘进屋的那个小女孩慌忙叉手屈膝,道声夫人稍候,匆匆往厨院去。
张昊起身去屏风后看看,有些好笑。
“王小姐,你这是在布置闺房啊,小生唐突了。”
宝琴跺脚娇嗔。
“又来取笑人家,我要是有姐姐武艺,非揍你不可,东西太多,不是还没有收拾好么。”
“你忙着,小生就不打搅了。”
张昊陪着幺娘去堂屋,那个叫金燕的女孩端来饭菜,叫声老爷、夫人,打开食盒布置饭菜。
幺娘打量灯影下的小女孩,看上去有些瘦骨伶仃,眉清目秀,樱桃小嘴,娇怯怯惹人爱怜。
“宝珠你们都吃过了?听说还有个叫金玉的小家伙病得不轻,可曾好些?”
“回夫人,奴婢们吃过了,郎中给小金鱼看过,喝了伏龙肝姜糖水就见好了,下午还在到处转呢,二奶奶让她早些休息,不妨事的。”
女孩边说边给幺娘盛饭,手脚颇为麻利。
幺娘吃饭很快,可以用风卷残云形容,这是在海贼窝里养的习惯,小燕子看得目瞪狗呆。
张昊听到外面动静,出去把小丫头抬来的热水提进澡房。
宝珠去上房瞅一眼,大奶奶已经用过饭,进屋帮着新来的小燕子收拾餐具桌椅。
她把剩饭剩菜端去喂鹅,回厨院瞧瞧,到处都被小燕子收拾得整整齐齐。
女孩欢喜不已,干脆让金燕子去主院伺候,锁上厨院诸房门扇,回西跨院休息。
荼蘼在屋里陪病号,被这个傻乎乎的丫头金玉逗得哈哈大笑,这个笨瓜有问必答,不敢说的就拿妈妈不准我说拒绝,太有趣了。
“我看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比茶桌高不了多少,豆芽菜似的,就凭你也能伺候客人?不把你家曲馆的客人气走才怪呢。”
“你没记性啊,才舒心几天就想作死!”
宝珠进屋,狠狠瞪一眼口无遮拦的荼蘼,见她赤脚泡在盆里,拉椅子过来,脱了鞋袜,也把脚丫子伸进木盆搓洗。
荼蘼这才发觉自己问得太过火,金玉有些傻兮兮的,好在还算听话,以后得看住她,二奶奶的出身打死也不能传出去。
“露珠姐姐,我还想喝糖水。”
十三娘曲馆看门丫头金玉坐在床上,婴儿肥脸蛋已经消失不见了,眼睛大得吓人,咽着口水,可怜巴巴乞求两个大姐姐。
宝珠想到她喝的是灶心土熬水,放些土糖罢了,实在忍不住想笑。
“糖有什么好吃的,少爷说吃多会瘦成鲫鱼壳儿,还烂牙,柜子里有爆米花,你自己拿,慢着些,难道是饿死鬼脱成的,这边好吃的多着呢,等下我去给你拿桔子,保证你吃到腻烦。”
张昊提着灯笼去园子里,弯腰探头在鹅圈里踅摸。
“你在找啥?”
背后冷不丁的一声,张昊吃了一吓,惊呼卧槽,差点一头扎进鹅粪里,扶着栅栏站稳,把灯笼递给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丫头。
“给我照着。”
撅屁股捡了几个脱落的大翎,去鱼池里洗洗手,他的鹅毛笔用完了,准备炒些热砂给鹅毛脱脂,过来小院,见厨房铁将军把门,只好作罢,回主院把鹅毛晾在窗台上。
“去休息吧,不用在这边伺候。”
张昊交代提灯笼的小燕子一句,解开幺娘带回来的那捆倭刀。
这是费青在三灶岛剿匪时候缴获,一直丢在火药坊仓库,取一把去院里胡乱比划。
幺娘一身单衣出来澡房,斜一眼小燕子,挑一把刀具,迎着屋里的灯光看看锋刃,呵斥张昊:
“月棍年刀,把我教你的几招用好再说,一边玩去!”
“你不是说不会刀法吗?”
张昊装逼耍帅,舞个刀花。
幺娘呵呵。
“你想试试?让你一百招。”
“大言不惭!”
张昊试着虚劈几刀,见妻子竖刀不动,狠狠心,跳过去就砍,妻子不见了。
“让你跑!”
他转身又砍,连砍直砍,手腕忽地一痛,倭刀当啷落地,脖子上凉凉的。
幺娘挪开按在他喉结下的刀背,不再理会他,自顾自比划,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下子。
张昊接过小燕子捡起来的刀,回忆后世经历过血与火淬炼的刺刀术,好像也就那几下,并没有什么见鬼的七十二路、一百零八招。
丢开倭刀,老老实实去抖自己的大枪,没有基本功,耍得再酷也是花架子,而且他知道太极拳的不传之秘,内劲控人其实就是用枪之道。
宝琴鸭坐榻上,翻看曲馆梨园姐妹送的物品,她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礼物,很是开心。
小燕子站在廊下看了许久,进来宝琴书房。
“那个女人是谁?”
“大妇正室,不是明摆着么,想必她给你交代过,来这里就得给我放老实点,晚上没人使唤你们,歇着吧。”
宝琴瞟一眼这个干瘦没抽条的毛丫头,小贱人是美娘师妹,叫阿萝,不过和她一点儿都不熟,连带这回,仅仅见过三次面。
也不知道妈妈给这个小贱人说了些什么,见面就给她玩下马威,臭蛤蟆打呵欠,口气还真是不小,甚么门规师命,我呸!
挑一对啄针插上,美滋滋揽镜自照,金丝?髻、挑心分心、鬓钗花钿之类,珠翠琳琅,这幅头面是段大姐送的,太大方了。
她心里忽然一动,上下打量那个依旧赖着不走的死丫头,低声道:
“小燕子呢?”
阿萝眼眸冰寒,盯着花枝招展的宝琴道:
“被我杀了。”
宝琴打个冷颤,手中铜镜滑落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萝唇角微泛不屑,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