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并未察觉幺娘异常,耐着性子陪她观看了一场盛大的豪门婚礼。
尚书府宾客众多,二人没心思吃席,回到酒楼,天色已经黑成老锅底。
洗刷刷换身两截便服,被小鱼儿叫去前面,酒楼人员几乎全在楼堂,坐满了六张八仙桌,美其名曰:品评海派神厨石步川的看家大菜。
“宋嫂,同样的底料,石步川比你做的更鲜美,就是因为你的要求过于严苛。”
张昊尝了几道菜,装做吃遍山珍海味的老饕模样,给出自己看法。
“有些食材真不能洗太净,来来来,大伙都尝尝,提提意见。”
幺娘见没人动筷子,心下了然,都在等她这个假大小姐呢。
提筷夹了宋嫂片的鱼生丢火锅里涮涮,捞起来端碗接着,入口滋味甚美,接着如法炮制,夹鱼生去石步川配料的火锅里涮涮。
“嗯,宋嫂的食材样样精美,味道也不比黑、石步川的差。”
“各有千秋吧,哈,一家之言,毕竟各人的口味不同。”
沙千里打个哈哈,谁也不得罪,忙着涮火锅满足口腹之欲。
刘黑娃见少爷望过来,擦擦嘴,把舀火锅底汤的勺子放下。
“我、这个,宋嫂的汤淡了些,也是极好的。”
刘骁勇吃得满嘴流红油,笑道:
“我觉得还是老黑的火锅来劲,其余真吃不出来,以前哪吃过这等美味,反正都好。”
裘花只点头不说话,夹着生鱼片涮得不亦乐乎,黑厮端的有一手,配的火锅又香又麻又辣,越吃越上头,根本停不下来。
茶博士老齐放下筷子,抹抹胡子吸溜冷气,慨叹道:
“石兄弟,令师真乃神厨,羊城火锅端的是妙不可言,可惜这是夏天,东家,不是我夸口,若是赶上冬季,集贤楼想不火都难!”
一圈人都是点头附和。
“涮肉佐酒,飞雪连天,友朋欢聚,把酒当歌,实乃人生美事!”
沙千里惋惜咂舌,大伙的酒虫被他勾上来,都是一脸的饥渴垂涎。
宋嫂瞅一眼一直不说话的满姑,笑说:
“这几天小妇试做石兄弟传的几道菜,食材上若是保留粘液,口感确实好很多。
不过火锅需要上生菜,若是不洗净,客人不懂,说三道四少不了,这就麻烦了。
再者,夏月底料太厚重,难免上火,我就有意清淡了些,这是我和满姑的看法。”
满姑点头附和。
石步川默然颔首,一副高深莫测范儿。
四位大厨中,还有一个是从渔场厨房调来的,某位营建管事的妻弟,纯粹是个应声虫。
张昊停筷擦一把头汗说:
“宋嫂说到点子上了,就按宋嫂的办!刘掌柜,把菜谱分类登记好,是时候开张了!”
刘黑娃激动应承,这一天终于到了!
众人明显想喝酒,张昊盛了饭菜去后河,让他们放开喝去。
幺娘吃得差不多,去冰库拿块豆沙糕,泡壶茶端着去河边。
后门楼道两个轮值的坊丁见她过来,识趣回了值房。
岸边大船已经回返,留下几只采买用的小船,夜间的秦淮河是最迷人时候,这边虽比不上夫子庙河段热闹,依旧笙歌彻夜不绝。
幺娘坐进竹椅里,咬一口凉丝丝的甜糕,望着河中灯火画船,眼神迷离。
“开张你准备请那些脏官?”
“请他们做甚,我自有办法,秋闱他们不敢乱来。”
张昊把盖浇饭一扫光,搁下碗筷,接过递来的茶水,把开张大计说给她听。
“沙大哥和青楼谈妥了,开业除了大酬宾,花魁们也会来,保证一炮而红!”
幺娘惊讶道:
“请花魁?又是裘花出的主意吧,你开的是酒楼,不是青楼!”
张昊忙解释:
“你想哪去了,那些在花楼一掷千金的大佬倌,绝对是优质客户,请花魁们过来吃一顿而已,顺便帮咱们广而告之,合作共赢,岂不美哉?”
幺娘觉得他说的在理,自己适才忽略了一点,花魁没有人身自由,不可能来酒楼做三陪。
“裘花不是善类,用用可以,莫要被他蛊惑。”
“姐,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张昊开心不已,挪凳子靠过去,还要去拉幺娘手,突然被她顺手擒拿,疼得哇哇大叫。
果然是我想多了,什么姐弟情深,不存在的。
他揉着被折疼的手腕回楼上房间,端灯烛欣赏壁上挂的天风海雨几个大字,牌匾铺子已经拓印,随后又给他送了回来。
集贤楼是过去时,新人要有新气象,他换了几个字体,唯有这副随意写的最满意。
但见笔墨汪洋恣肆,雍容大气,飞白处锋芒毕露,恍若狂风巨浪,扑面而来。
心满意足去书案旁坐下,翻看书市高价买来的唐宋字帖,铺开纸,提笔膏墨做诗。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
幺娘过来看一眼诗词,手里拿的跌打药酒放在案上。
张昊吹吹尚未干透的墨迹,给她一个自得的眼神,不要脸道:
“你觉得我这诗词如何,算不算国朝第一?”
“不知天高地厚。”
幺娘颇觉好笑,再看一眼诗词,体会不到好在哪里,只觉得娇柔做作,无病呻吟。
“我听说写诗词都要有感而发,你和谁初见?”
“我初见的人多了去,咱们不也有初见么,文人笔下,你若当真就输了。”
幺娘嗤笑一声,下楼去练拳。
张昊扫视大作,不太满意,纳兰容若这首木兰花对他很重要,重新铺纸,握住狼毫酝酿骚情。
上回没见着高太监,骂了裘花一顿也不济事,这厮收集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好在访家的小本本是个宝,让他发现一条颇有价值的线索,上面记载:
高太监曾被人下套,两千多两银子买来一张赝品古画。
可见高隆不但爱戏曲,更爱附庸风雅,这首木兰花,便是为了他与老太监的初见而作。
入夏日长夜短,鸡叫头遍,天色已微微发亮。
张昊要划船锻炼体力,顺便熟悉水路,幺娘作陪,她看得很开,拿人钱财就得尽本分。
大约辰时,累成狗的张昊躺在舱里,被幺娘原路送回,值班坊丁接过缆绳说:
“少爷,裘管事带来一个客人,说是少爷聘的教师,在客厅候着,丁先生作陪。”
临河后院客厅里,两个家伙站在南墙边观摩尺幅,再三品读那首木兰花词,捻须赞叹不已。
其中一个手捏折扇,做员外打扮的叫丁坚,已经住进客院有些日子了,看见少爷光脊梁汗津津进屋,拢手见礼。
“二位不必客气。”
张昊打量一眼那个穿着破旧儒衫的家伙,这位想必就是裘花找来的贺老三,他口干舌燥,摆摆手,径直去茶几边倒茶喝。
丁坚和贺老三都是裱褙匠,同时也是圈子里有名的赝品高手,即后世所谓的山寨大湿。
他贪图集贤楼名家墨宝,裘花请来不少造假高手,最终留下了丁坚,因为这厮愿去东乡做事。
东乡其实已经有一位叫陈小手的大湿,不过这位擅长的是雕刻,造个令牌、牙牌啥的。
“赵公子,敢问这首诗词是哪位大家高人所作?”
贺老三接过张昊递来的茶盅,皱眉相询。
丁坚也露出问询之色,他今日方才得见这首佳作,难免好奇。
“我家藏书之丰,松江府闻名,可惜都被倭狗烧了,这首词是我幼时在古籍中看到,没有具名,估计是唐宋年间一位大家所做,二位是行家里手,学问不须提,不知能否为我解惑?”
张昊顺嘴胡诌,心里总算舒口气,我大清这首诗词提前出世,看来没有水土不服的问题。
两个大湿叽歪半天,一个说是张三,一个说是李四,大概也许可能是王二麻子。
二人各持己见,争得脸红脖子粗,进而相互诋毁起对方的拿手作品。
“争什么!无非是看看谁的风格最合适,然后拿出你们的真本事,精诚合作,给我裱褙一幅以假乱真的书画来,吵吵能当饭吃?”
两个大湿连连称是,很快就达成共识,提出一个假设:颇类李商隐,并给出依据。
“看来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玉谿生的可能性最大,大概长短句在唐代被视为诗余小令,因此不为世人所知,你们需要什么工具材料,列出清单报上来。”
今日酒楼开业,张昊忙滴很,打发了两个大湿,匆匆去沐浴更衣。
前面诸院人手都是忙碌不堪,几个坊丁在马厩大院卸车,开张大酬宾定制的褂子也送来了,张昊路过,拿一件试穿,感觉挺合身。
褂子类似马甲,胸口绣着天海楼,后背是海底捞、佛跳墙、九州全席等诸般古怪菜名。
天下第二神厨石步川、金陵名厨宋嫂、十六楼名厨满姑的绣字尤其显眼。
张昊到处转一圈儿,听到肚子咕咕叫,这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饭,正要去厨房,迎面撞见黑厮,石步川拿着刺绣汗褂叫道:
“少爷,说说也就罢了,咋还要绣出来啊?我是第二,谁是第一?”
“蠢货!第二才配得上忠孝仁义,你是第一,你师父咋办?毛肚鸭肠、鸡零狗碎丢进火锅就成了神物,你称第二,谁敢称第一?!晚睡早起把这句话给我默念一百遍,滚!”
庚子年七月初一,黄道六神值日,吉足胜凶,诸邪趋避,所做必成,所求皆得,大吉大利。
来宾街各家商铺都发现,今日大街上人流比往日要多上几倍,过节似的,大伙都是心照不宣,接手集贤楼的松江府某傻叉今日要开张了。
“吉时已到!”
茶博士老齐瞅瞅旗杆下的太阳影子,憋足劲吼了一嗓子。
白展堂手中火绒瞬间点燃炮仗,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随之炸响。
幺娘笑意盎然,拉开楼檐下牌匾上遮盖的红绸,天风海雨的新匾映日生辉。
“哎呀,特么的谁砸我!”
“娘咧,楼上撒钱啦!”
“谁都别跟老子抢!”
楼外大街上的人流忽然吱哇乱叫,只见临街二楼钱雨漫天泼洒,黄澄澄的铜钱满地乱滚。
人群轰然欢呼,远处人流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天海楼汇聚。
“开业大酬宾,不拘大桌雅间,半价优惠!
大明第二神厨,赛御厨石步川亲自掌勺,为客人调配天下第一火锅——海底捞!
金陵厨娘宋嫂秘制佛跳墙、东海刺身!
十六楼厨娘满姑酸甜青鱼尾,水晶肘子啊!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吃不到!
苏州芙蓉皂、江阴甜糕点、雨伞刘的百花伞、欧阳克的桃花扇、王大娘的翠竹夏衫!
来者有送,只限今天、只限今天!
诸位君子客官,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
库房的坊丁们站在楼前高凳上,拿着铁皮喇叭,卖力吆喝。
人群里不时有心动者兴冲冲进楼,跑堂伙计们舌灿莲花,介绍诸般新奇吃食与礼品,咏叹调楼上楼下,此起彼伏,热闹异常。
幺娘站在门口,看着川流不息的顾客,笑得露出大白牙,一大早的担心一扫而空。
呜哩哇啦的唢呐笛管声由远而近,人流分开,一群乐班吹打乐器,簇拥着两个抬着牌匾的汉子高呼借道,鼓乐喧天来到酒楼前。
那个牌匾上垂挂一朵大红绸花,权当喜庆,天下第二神厨几个大字金光闪闪,能炫瞎人眼。
乐队中,一个汉子越众而出,抱拳扬声高叫:
“天下第二神厨石步川、石大先生可在贵酒楼!”
幺娘目瞪口呆,这个小兔崽子也太不要脸了吧!
大堂主事白展堂慌忙迎上前去,问询一番,急急派人去后厨叫石步川出来。
万众瞩目时刻,又到了表演的时间。
石步川闻听牌匾是师父当年故交所送,当街嚎啕大哭,大叫恩师在上,兰陵先生高义,面南背北,叩头长跪不起。
周围人众好一番安慰劝说,由那个送匾汉子配合捧哏,石步川声情并茂,哭诉往事当年。
一圈儿百姓纷纷感叹,送匾汉子也是感动得稀里哗啦,抹着眼泪大叫:
“好一个天下第一神厨!
好一个有情有义的兰陵笑笑生!
今日得见石兄弟,方知什么是忠孝仁义的好汉子!
石兄弟不必悲伤,你能有今天,足以告慰令师在天之灵。
还请收下牌匾,这也是兰陵先生报答令师的一片深情厚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