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以椒盐烤炙的野水牛肉入口,软嫩鲜香的美妙滋味,从舌尖麻酥酥传到脚后跟。
维安娜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狼吞虎咽,噎得直翻白眼,她将整副心思都放在了大餐上,就着半瓶火酒,顷刻就干掉两大盘。
伴随着餍足的叹息,她仰躺在草地上,泪水毫无缘故的顺着眼角淌出,大概这就是幸福,她又活过来了,闭眼合手,喃喃赞美仁慈的吾主。
远处的海岸山脉纵横绵延,山峰高耸而惊绝,熏风在湖面荡起温柔涟漪,吹拂林间,就像温暖的拥抱,抚慰着她的疲倦身心。
然而适才那头听到枪响窜逃的狮子在提醒她,这里是恐怖又凶险的蛮荒之地,不但有食人的野兽,还有世界上最糟糕的气候。
而且让别人照看猎鹿号也不放心,她飞快爬了起来,吩咐短腿一番,带着一拨奴隶扛着食物匆匆回船。
众人忙碌不停,将采集捕获的水果和猎物送往船上,落日西沉,只留下少许奴隶看守营地。
炮灰陆成江奉命留守,安排人手轮流值夜休息,一夜篝火不熄,除了虫兽打搅,再无其它异状。
次日接着采集食物,维安娜猎获一头豹子,喜滋滋拖着豹皮下河清洗,没多久就腰酸背痛起来,呼喊祝火木过来替她。
“吾主!”
清洗手上污血之际,她突然浑身一僵,受惊似的支棱起耳朵,风中隐约飘来若有若无的钟声,她怀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能是幻觉。
“你听到没有?”
祝火木闻言直起腰,愣愣的听了一会儿,扭头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怎么啦?”
维安娜不理会他,上岸抓起火枪扛肩上,冲着上游宰割猎物的水手大叫:
“去把那个明国奴隶找来!”
陆成江抬着猎物返回营地,得了吩咐,带上一个南洋土人去北边查看。
与绵延西方的蓊郁群山相比,东北方向的山峰看上去光秃荒芜,只有一些荆棘及矮树丛。
半个时辰后,两个人汗流浃背爬到山腰,都是大吃一惊。
山的那一边,视野所及的一处盆地间,竟然有个村子,而且离海边很近。
可能是本地物产富饶,没人去海边打鱼,是以猎鹿号过来时候,没有发现任何人迹。
二人爬向山顶,只见那个部落依山而建,有许多石头房屋,还有一处楼房,墙壁上涂有花花绿绿的图画,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
陆成江让土人回去报信,维安娜随后带人赶来,决定一探究竟,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地。
下午时分,五十多人潜入村庄外围的芒果树林。
透过浓密的灌木丛,能看到田间、路上的黑人腰间都裹着手编棕榈布,村中偶尔闪过头缠围巾,衣服松垮拖地,佩戴巨大项链的人。
这是异教徒打扮,说明此地之人受魔鬼诱惑极深,距离帝国的据点很远。
维安娜沮丧无比。
帝国进入远东,等同在奥斯曼人背后插上一刀,但是威尼斯奸商和奥斯曼人勾结,支持私掠者和海盗,严重破坏了帝国的远东贸易。
初到远东她曾激动万分,太阳无论何时都不会在帝国的领土上落下,新世界不仅是非洲、波斯、印度,还包括更遥远的大明和倭国。
然而帝国本土太小,只会挥霍和炫耀的贵族太多,比如自己的废物哥哥,还有洛伦索。
之前的海上噩梦让她明白,帝国想要统治海洋,控制新世界,也许是个难以企及的梦。
腿上被蚂蚁咬得钻心疼,维安娜朝后面摆手,打算返回营地。
反正东非海岸最大的港口蒙巴萨有帝国堡垒,只要备足食物,沿着海岸线向北航行即可。
陆成江趴在菜地边的沟渠里,顺手拔了小萝卜塞进上衣,嘴里也不闲着,感觉有人拉扯自己腿脚,扭头瞅一眼,跟着大伙向后爬。
维安娜钻出果林,回头眺望一眼,陡地愣住了。
通往村落的道路尽头,一座两层的石楼前,聚集了许多黑人,人群周围,竟然还有身穿皮甲,扛着火枪的护教骑士,当神职人员出屋,她差点惊呼出声,揉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站在石阶上的那个大胡子老头戴着黑色法帽,穿着黑色法袍,那是西尔韦拉,教会神学院的第一届学员,印度传教工作的管理者!
她甚至能看到西尔韦拉悬挂在胸前的银十字,那是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她心海!
天空在微笑,世界缤纷闪耀,维安娜泪目合手,高声赞美吾主,追随灵魂的召唤,拔腿跑出果林,领队水手愣了一下,慌忙跟上去护驾。
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打乱了皈依大会,西尔韦拉听到熟悉的呼喊声,喝开剑拔弩张的护教骑士,快步穿过人群,失声惊呼:
“吾主啊!尊贵的公爵夫人,你为何会在这里?”
维安娜泣不成声,跪地抱着老头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他乡遇故知,一切事物都令人无法忍受的蛮荒大陆,忽然都洋溢着令人愉悦的气息。
窗外天空湛蓝,林荫深密处的猴群喋喋不休,毛色鲜丽的鸟儿鼓动着双翼,木栅栏上缠绕着繁花怒放的藤蔓,到处都充满了热带风情。
黑人妇女挑来洗澡水,维安娜沐浴更衣,顾不上享受点心和蜜糖茶水,匆匆去见西尔韦拉。
当她把满喇加失守之事道出,西尔韦拉大惊失色,靠着祷告才恢复常态,痛苦道:
“在贸易船队回返之前,总督先生不可能知道满喇加失守,损失尚在其次,我担心明国人会发动突然袭击,主啊,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是的,这个消息令人心碎,我的船队遭遇暴风,迷失方向才来到这里······。”
维安娜的眼眶很快又湿了,悲伤不能自已。
西尔韦拉愁眉紧锁,寻思良久道:
“夫人,你是要回国,还是······”
“不、我要去果阿!”
维安娜眼里迸出怒火,她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西尔韦拉舒了一口气,缓缓点头,这样一来,送信的事就用不着他操心了。
“去蒙巴萨沿途不要靠近海岸,趁着天气不错,我明天也要离开。”
维安娜重重点头,东非沿岸虽有帝国的堡垒,但是异教徒也在此活动,他们在海上不是帝国战舰对手,便纵容海盗劫掠。
海盗利用他们对东非海岸的了解,藏进海岬的隐蔽处,逃避帝国战舰的巡逻,自己若想平安到达蒙巴萨,依旧凶险重重。
“神父,你为何会在这里?”
西尔韦拉解释道:
“黑人大陆的东海岸一侧,与靠大西洋一侧海岸的情况相反,那些受到绿教魔鬼诱惑的黑人很顽固,还有糟糕的疫病,转化异教徒的任务屡遭失败。
沙勿略老师也是因此才会前往明国,年初皮耶尔船长来到果阿,他的商队到达索法拉内陆,那边许多部落对吾主很有好感,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一个神学生端着茶水进来,西尔韦拉住口不言。
皮耶尔船长的原话自然不是如他所说,据可靠消息,数不尽的黄金从非洲内陆运到索法拉,那边的黑人身材矮小,容貌丑陋,爱吃人肉,无知的野蛮人啊,等学生离开,他接着道:
“祭司王的传说你想必听过,他的后人就在达伊尼扬巴不远的内陆,被人称为莫诺莫塔帕。
他的疆域很大,从赞比西河南岸延伸到内陆,拥有最好的港口和最肥沃的土地,子民无计。
吾师沙勿略曾告诉我,莫要放弃,转变卑微者的信仰,关键要在富有权势者阶层培养信徒。
因为一旦统治者接受洗礼,就可以将真正的信仰,自上而下传播开来,帝国也会因此受益。
我奉主教大人之命,前往索法拉,争取将莫诺莫塔帕转变为信徒,这也是吾主的仁慈所在!”
“赞美吾主,祝你此行顺利,达成所愿。”
维安娜深谙西尔韦拉此行的意义,也期盼帝国能够垄断索法拉最关键的黄金贸易。
祭司王约翰的故事,在欧罗巴流传上百年,她从小就听过,传说中,祭司王是欧罗巴的大救星,最亲密的盟友。
不过在十字军东征时期,人们口中的祭司王,是一位远在神秘东方的君主,如今则变成了一位黑人异教徒苏丹。
关于此人的传说她也曾听闻,无论祭司王是谁,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黑人苏丹是非洲最富有的人,没有之一。
此人曾去麦加朝圣,随意施舍黄金,仿佛丢弃砂石,轰动了地中海周边大陆,但是没人知道这个黄金国在哪儿。
既然皮耶尔船长找到了黄金国度的位置,那么送上祭司王的帽子,使对方皈依吾主,便是一件极有意义的事情。
一番商议,在西尔韦拉的帮助下,猎鹿号用捕获的猎物,向本地人换了一些果蔬和粮食。
次日西尔韦拉登船起程,留下一个叫安德烈的学生,开展本地的转化信徒工作。
维安娜目送西尔韦拉的船只远去,下令继续向东驶向深海,因为沿着海岸北上并不安全。
船行不久,桅杆上的一个奴隶突然指着消逝的海岸,大叫起来。
维安娜闻讯跑上甲板,看到海岸线上烟柱冲天飘摇,好像是她离开的那个部落出事了。
“返回去!”
维安娜气急大叫,事关同胞安危,她没法视而不见。
猎鹿号掉头返回,一半人留守,剩下的带上武器泅水登岸。
老炮灰陆成江领命,带着几个土人溜进村子哨探,只见部落里的男女围着一棵大树,又唱又跳,像是过节般热闹。
大树之上,人参娃娃似的吊着六个人,其中一个正是西尔韦拉的学生安德烈。
树下面堆满了柴火树枝,黑人村民兴高采烈,不停的添柴,参娃娃的惨叫声划破天际。
维安娜得知情况紧急,不顾短腿劝阻,亲自带人前往解救。
守在路口的土民发现异族人去而复返,嗷嗷叫着传递信号,上百个部落战士狂呼大叫,发起冲锋,弓箭标枪下雨似的朝敌人招呼。
船上的五十多杆鸟枪全被维安娜带来了,水手们一部分就地还击,一部分向村落迂回,鸟枪噼里啪啦暴响,部落战士人仰马翻。
火刑大树下过来一个黑人老妇,嘴里叽里咕噜,一边吟唱,一边从腰间锦囊里抓把粉末,撒向敌人所在的方向,貌似在施法。
同胞被烈火炙烤的惨叫直刺耳膜,躲在墙角的维安娜双目喷火,火枪瞄准那个老巫婆,毫不犹豫的开了一枪。
“砰!”
老妇应声倒地,那些战士震惊无比,仿佛不可置信,狂叫着再次发起冲击。
枪声接连不断,成了一边倒的屠杀,硝烟散去,再也看不见一个站立的人影。
水手们飞奔树下,清除火堆,树上的六个家伙放下来,杀猪似的打滚嚎叫,形状凄惨恐怖。
绰号烤肉者的新任水手长检查一下几位伤者,让人去村子里取油脂,给维安娜回报:
“殿下,烧的太重,也许没救了。”
维安娜捂着鼻子靠近些,询问在地上翻滚的安德烈。
“怎么回事?”
“魔鬼!他们都是魔鬼!救我!”
安德烈满面燎泡,忽然去抓维安娜腿脚。
维安娜吓得一蹦三尺远,手足无措道:
“去抓个人问问,找到那个帮咱们筹集食物的人,你、明国人!”
站在奴隶后面的陆成江又被点名,只好收集一些弓箭背上,拎着砍刀去那个土商家,从干草堆里扒出一家人,拎着那个土商去交差。
事情很简单,西尔韦拉被大雨耽搁行程,来到贵宝地,一片慈悲,先从部落酋长下手,耐心洗脑,不、布道,这位土商便是译者之一。
西尔韦拉拿出一幅耶稣他妈的画像送给酋长,以便对方能够在自己屋里仔细端详观想她。
仅此是不够的,主客二人坐在波斯地毯上,一夜又一夜,妙语纶音灌脑,酋长终于开悟。
随后的洗礼在近乎催眠的仪式中进行,酋长被授予教名:塞巴斯蒂安,貌似一切都顺利。
但是西尔韦拉小看了土人,或者说他太自以为是了,这里是绿教海盗出没的海岸,葡人干过啥勾当,早已皈依绿教上千年的黑人很清楚。
这且不说,让酋长改变一夫多妻等习俗,严重不符合黑蜀黍的口味,另外沙勿略教导的由上而下渡化大法,西尔韦拉也没办法彻底贯彻。
这个部落上面还有苏丹,每年都要向内陆的苏丹纳贡,改信纯属找死,奈何西尔韦拉身边有护教骑士,火枪太可怕,改信只是权宜之计。
还有,异族势力闯入,威胁到族中巫医的权力,西尔韦拉前脚离开,巫医后脚便开启神示,说白皮巫师散布瘟疫,安德烈等人惨遭烧烤。
奴隶们找来油脂,拼命的给那几个烤猪身上抹油,尽量减少他们的痛苦。
维安娜拒绝了水手们提出的放火屠杀建议,黯然离开。
西尔韦拉的任务注定艰难,屠杀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而且她有自己的事要办。
陆成江憋着笑,让土人奴隶找来木板,抬上那些烤猪,这些南洋土人和他的关系越来越好,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劫持维安娜。
六个神棍和骑士被抬上船,安德烈当晚就死了,次日俩骑士也挂掉,其他几个日夜哭嚎,身上的肉不用手抓,大把大把的掉。
“船长,还剩最后一个,估计熬不过今晚。”
水手长烤肉者跟着抬尸的奴隶出舱,递一颗槟榔给钓鱼的短腿。
“吵得老子睡不着,死了清净。”
短腿丢开手里绳钩,把槟榔塞嘴里,暗红的汁水顺着口角流到他的黄胡子上。
“烤肉佬,你和蜜糖的烧猪生意难道不好?干嘛跟着霍金斯干?”
“可怜的蜜糖,也许被食人族烤着吃了,我没骗大伙,西班牙人在猎杀烤肉者。”
烤肉者颇有些伤感,靠在船舷上,嘴里呱唧呱唧,不停的嚼着槟榔。
他是个粗壮的法兰克人,油腻的乱发和胡子颜色偏红,却遮不住脸上的丑陋疤瘌,衬衣肮脏破烂,亚麻布紧身裤,脚上是猪皮靴子。
腰间的生皮带上插着一把短刀,肩上背着短管手炮,这是死鬼安德烈一个手下带的武器,可以一次发射数枚沉重的球形弹,很配他。
烤肉者是他的绰号,也是基佬的代名词,他和蜜糖曾是西印度群岛的烤肉者,后来二人一起上了海盗船,再后来又被霍金斯雇佣。
哥伦布以为美洲便是传说的东方印度,后来美洲改称西印度,二牙国瓜分世界,美洲是西班牙话事,但也挡不住诸夷穷逼们来淘宝。
“伊斯帕尼、好吧,烤肉群岛的土人是我见过最好的人,西班牙人毁了我的生意,夺走我的一切,可怜的土人被抓去卖掉,我只能自己养猪,他们又说烤肉者非法占有土地,要猎杀我们。
我有两个女人,四个孩子,都死了,是的,我就是烤肉者,我的烤肉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国王也无福享受,我还养了两个摩尔人奴仆,他们老是抱怨放猪太累,我就给他们一顿鞭子······”
法兰克人的泪水滚进乱蓬蓬的胡须里,狠狠吐出槟榔渣滓,绘声绘色的大声嚷嚷:
“快滚起来,你这个懒虫!
把我的兽皮和烤肉拿到港口去!
给我等在海边,客人可不会等你!
带着金币和美酒回来!
照我的吩咐去做,否则要你好看!”
那些操帆的奴隶们被法兰克人逗得哈哈大笑。
“西班牙人和异教徒没什么两样,统统该死!”
短腿吐掉满嘴的槟榔渣滓,背靠船舷坐到甲板上,摸出手雕烟斗装填烟草,听到舱里时断时续的惨嚎,咒骂一句,对烤肉者说:
“把那个该死的烤猪喂鱼吧,这是在帮他,殿下不会说什么。”
“船长先生,我看见一条船!不、是两条!”
桅杆上突然传来令人心惊胆颤的大叫。
短腿吓得蹦了起来,狂呼:
“我要知道船上有多少桅杆!该死的蠢货,快敲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