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外的阳光刺得林默眯起了眼。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绝在身后，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和身体深处那丝挥之不去的、如同生锈齿轮摩擦般的酸痛。
赢了。用一记近乎不可能的职业级发球，击垮了赵强，也击碎了那些嘲笑。可胜利的滋味并不甜美，反而带着一种透支后的虚浮感。[技能点临时加载结束]的冰冷提示音还在脑海里回响，提醒他那份力量是借来的，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十分钟的辉煌，代价是此刻如影随形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浅浅月牙痕。羞辱感褪去了，但另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却悄然滋生——那个神秘的男人，那个消失在阳光里的背影，那句如同魔咒般刻进他脑海的邀约。
“明早五点，旧球场见。”
五点？旧球场？那地方在校园最偏僻的西北角，据说早就废弃了，杂草丛生，铁丝网破损，连路灯都时好时坏。他为什么要约在那里？他到底是谁？那张只瞥见一角的、皱巴巴的老照片又是什么？
衣纹像藤蔓缠绕，越收越紧。林默深吸一口午后微热的空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纷乱。他得回去，系统要求深度睡眠修复的提示音越来越急促，身体也发出了明确的抗议信号。他需要一张床，一个枕头，立刻，马上。
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宿舍，室友们都不在。林默几乎是把自己摔在了床上，连鞋都没顾得上脱。意识沉入黑暗的瞬间，那冰冷的机械音终于变得舒缓：[深度修复模式启动…检测到轻微肌肉劳损及精神消耗…修复中…]
世界彻底安静了。
***
旧球场。
月光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穿过破败铁丝网上缠绕的枯藤，在地面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腐败落叶的气息，以及一种被时光遗忘的沉寂。风吹过锈蚀的铁网，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一道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剪影，静静地伫立在球场中央。陈墨。
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运动外套，手里握着那支老旧的木质球拍，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球拍边缘磨损的痕迹。脚下的地面是开裂的水泥，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野草。他微微仰着头，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蒙尘的夜空，落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记忆如同老旧的胶片，带着雪花点和杂音，在脑海中缓缓放映。
二十年前，同样的地方，也是这般荒芜破败。那时，他还不是陈墨，他是陈帆，东华大学网球社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有着近乎偏执的野心，渴望触摸到职业网坛的门槛。他每天疯狂训练，直到肌肉颤抖，汗水浸透衣衫。然而，无论他如何压榨自己的身体，瓶颈如同铜墙铁壁横亘在前。力量、速度、反应……距离顶尖选手，总差着那么一丝难以逾越的天堑。
直到那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夜晚，他累倒在旧球场的破旧长椅上，意识模糊间，一个冰冷的、非人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检测到高潜力目标…精神阈值突破临界点…“沉睡进化”系统绑定中…]
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绝望的陈帆抓住了这唯一的希望。他成了校园里的异类。当别人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时，他在树荫下、在休息椅上“睡觉”。队友的讥讽、教练的失望、对手的轻蔑……那些眼神，那些话语，如同淬毒的针，扎进他年轻的心里。他记得李教练——李薇的父亲，当时的网球社社长——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却又难掩失望：“陈帆，天赋是基础，但勤奋才是阶梯。你这样…是在浪费自己。”
他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只能把所有的屈辱和不甘，连同那份对系统能力的忐忑，一起咽进肚子里。他成了“睡神”，一个被主流训练法则抛弃的怪胎。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深度睡眠，都如同一次脱胎换骨。肌肉纤维在沉睡中被重组优化，神经反应在潜意识里被千锤百炼。那些对手的球路、教练的指导，甚至是他自己苦思不得其解的战术，都在深度睡眠中被系统拆解、分析、模拟、优化，最终烙印成本能。
他用一次次的胜利，用那些在球场上如同鬼魅般精准的预判和雷霆万钧的击球，让所有嘲笑者闭上了嘴。他成了传奇，但也成了谜。没人知道他的力量从何而来。
可代价呢？陈墨的指尖微微用力，木质球拍的粗糙纹理硌着皮肤。系统不是免费的午餐。每一次深度睡眠后的爆发，都伴随着剧烈的精神消耗和身体负荷。那种如同灵魂被抽离的疲惫，肌肉深处撕裂般的酸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更可怕的是，随着使用次数的增加，系统对“沉睡”的要求越来越高，时间越来越长，而修复所需的时间也越来越久。仿佛他的身体，正在被这套系统一点点地“改造”，或者说，透支。
职业赛场的门槛就在眼前，那是他毕生的梦想。一场关键的选拔赛，对手是成名已久的老将。他拼尽了全力，将系统催谷到极限，打出了职业生涯最绚烂的一场比赛，赢得了胜利，也赢得了那张通往梦想舞台的门票。
然而，赛后，当胜利的欢呼还在耳边回荡，他就倒下了。不是体力耗尽，是系统强制进入了深度修复。而这一次的修复，异常漫长。他错过了签约，错过了集训，错过了那个赛季所有重要的起步机会。等他再次醒来，世界已经变了。他的位置被他人取代，他的状态因为长久的“沉睡”而无法立刻恢复巅峰。质疑声再次响起，比以往更加汹涌。
“昙花一现。”
“心理素质不过关。”
“关键时刻掉链子。”
梦想的火焰，在即将燎原之际，被现实的冰水无情浇灭。带着一身伤病和难以言说的秘密，他黯然离开了职业赛场。那个冰冷的系统提示音，也再未响起过，仿佛从未存在。
陈墨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的球拍上。月光照亮了球拍握柄处一道深深的裂痕，那是当年一场激烈比赛中留下的印记。他轻轻叹息一声，将球拍放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自己，眼神明亮，带着初生牛犊的倔强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背景里，依稀可见旧球场斑驳的围网。
“睡觉训练法……”陈墨低声自语，指尖划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真是久违了啊……”
当他看到林默在球场上被嘲笑、被逼迫，看到那孩子眼中熟悉的倔强和孤立无援，看到他在绝境中闭上双眼，然后睁开时，那双眼睛里爆发出的、与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的、如同被某种力量强行灌注的锐利光芒时……陈墨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那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得让他心惊，也让他沉寂了二十年的血液，似乎又有了微弱的流动。
所以，他留下了那句话。五点，旧球场。他想看看，这个叫林默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踏上了同一条路，那条布满荆棘、诱惑与毁灭的歧路。他想知道，那个冰冷的身影，是否也在这个时代，寻找着新的宿主。
***
清晨四点五十分。
林默被一阵尖锐的头痛惊醒。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颅内搅动，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挣扎着坐起身，宿舍里一片漆黑，室友的鼾声均匀。昨夜深度修复带来的宁静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比昨天更加强烈的酸痛感，从四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尤其是右肩和手腕，每一次细微的活动都牵扯着神经。
[深度修复完成度87.5%…轻微神经疲劳残留…建议避免高强度运动…]
系统的提示音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五点之约……旧球场……
林默咬了咬牙，掀开被子下床。脚掌接触冰冷的地面时，一阵麻痹感从脚踝窜上小腿，让他趔趄了一下。他扶着床沿，深吸几口气，勉强站稳。黑暗中，他摸索着穿上运动服和球鞋，动作僵硬而缓慢。
推开宿舍楼的大门，一股凌晨特有的、清冽而寂静的空气扑面而来。校园沉睡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路灯在远处投下昏黄的光晕，路上空无一人。林默裹紧了外套，朝着西北角那片被遗忘的区域走去。
越靠近旧球场，路越偏僻。脚下的水泥路变成了碎石子路，最后是坑洼不平的土路。荒草没过脚踝，露水打湿了裤脚。空气中腐败和潮湿的气息越来越浓。远处，一片残破的黑影在微熹的晨光中显现出来——生锈断裂的铁丝网，歪斜的灯柱，开裂的地面。
林默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绕过一处坍塌的铁丝网豁口，踏进了球场。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身影。
陈墨背对着他，站在球场中央，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灰色的外套在微凉的晨风中微微拂动。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陈墨的目光如同探照灯，锐利地扫过林默略显苍白的脸，扫过他微微发颤的指尖，扫过他站立时无意识偏向一侧、似乎承受着某种压力的右肩。
“来了？”陈墨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晨露的凉意。
林默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嗯。”
“感觉怎么样？”陈墨向前走了两步，距离拉近。他的视线停留在林默的右手手腕上。
林默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关节处的酸痛感立刻清晰起来。“还……还好。”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陈墨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意味：“还好？”他抬起手，指向球场对面底线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去那里站着。”
林默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走了过去。地面开裂得更厉害，碎石硌着鞋底。
陈墨弯腰，从脚边一个破旧的帆布袋里，拿出了一颗网球。黄绿色的球体在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有些陈旧。他没有走向发球区，而是直接站在了中场附近。
“站稳了。”陈墨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林默刚调整了一下重心，试图站得更稳一些——
“咻！”
破空声骤然响起！
陈墨甚至没有一个标准的引拍动作，只是手臂看似随意地一挥，那颗网球便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带着低沉的呼啸，笔直地射向林默！
快！太快了！比昨天林默打出的那记发球更快！角度更是刁钻无比，直取林默的胸口！
林默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大脑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在尖叫着危险！他几乎是凭借着昨天系统加载残留的一丝微弱反应，猛地向右侧扑倒！
“砰！”
网球擦着他左侧的肩膀飞过，狠狠地砸在身后的铁丝网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生锈的铁网剧烈地摇晃着，尘土簌簌落下。
林默狼狈地摔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碎石硌得他生疼。右肩着地时，一股钻心的酸痛猛地炸开，让他眼前一黑，差点痛呼出声。
“反应太慢。”陈墨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听不出喜怒，“平衡性差，核心力量不足。起来。”
林默咬着牙，强忍着肩膀的剧痛和全身散架般的酸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泥土沾满了衣服，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蹭破了皮，火辣辣的。
陈墨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手腕一抖，第二颗球已经抛起，挥拍！
“咻！”
这一次，球路飘忽，带着强烈的侧旋，落点直指林默刚刚摔倒、重心还未完全调整好的右侧空档！
林默瞳孔骤缩！身体在极度疲惫和酸痛下，协调性大打折扣。他拼命想要向左侧跨步，但酸软无力的双腿却像灌了铅，动作慢了半拍。
“啪！”
网球精准地打在他右脚外侧不到半米的地面上，然后高速弹起，擦着他的裤腿飞过。
“预判错误，步伐混乱。”陈墨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你以为网球是什么？站在原地等球打过来？”
第三颗球紧接着发出！这一次是近身追胸的快球！
林默彻底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挥拍试图格挡，动作完全变形。
“当啷！”
球拍被沉重的网球撞得脱手飞出，砸在旁边的碎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林默的右手腕一阵剧痛，虎口被震得发麻，整个人被带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脸色煞白，大口喘着粗气。汗水瞬间浸湿了鬓角，后背一片冰凉。
耻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一丝胜利带来的虚幻自信。在陈墨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笨拙、脆弱，不堪一击。昨天那记惊艳的发球，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陈墨收起球拍，缓步走了过来。他没有看掉落在地上的球拍，目光如同鹰隼，紧紧锁定着林默惨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
“知道问题在哪了吗？”他问。
林默喘息着，艰难地点了点头，声音沙哑：“……太弱了。”
“弱？”陈墨嗤笑一声，带着一丝嘲讽，“不仅仅是弱。你的身体，现在就像一辆超载的破车，引擎过热，轴承磨损，随时可能散架。”他的视线锐利地扫过林默的右肩和手腕，“昨天那一下，很痛快，对吧？代价呢？”
林默身体一僵。他无法反驳。系统的警告，身体的抗议，都是那么真实而残酷。
“想变强？”陈墨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却又冰冷得如同寒潭，“想掌握那种力量？”
林默猛地抬起头，看向陈墨。晨光熹微中，陈墨的眼中似乎有某种幽深的光芒在跳动。
“你……你知道？”林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难道这个神秘的男人，真的知道系统的存在？
陈墨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口袋里再次掏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照片。这一次，他没有遮掩，直接递到了林默眼前。
“看看。”
林默的目光落在照片上。照片上那个穿着老式运动服的年轻男孩……那张脸……虽然年轻了太多，虽然发型衣着完全不同，但那眉宇间的轮廓，那眼神里的倔强和不服输……
林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陈墨那张饱经风霜、带着胡茬的脸。照片上的少年，和眼前的中年男人……五官的线条在时光的滤镜下缓缓重叠！
“你……你是……”林默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巨大的震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陈墨看着林默震惊的表情，缓缓收回了照片。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追忆，有唏嘘，还有一种深藏的痛苦。
“二十年前，”陈墨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在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也在这里。也被人叫做‘睡神’。也以为，找到了捷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片荒芜破败的球场，扫过那些断裂的铁丝网和开裂的地面，仿佛在凝视着埋葬在此的青春和梦想。
“现在，告诉我，林默。”陈墨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林默脸上，锐利得如同手术刀，直刺他的灵魂，“你准备好，付出代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