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漏三更,紫宸宫外的铜鹤衔灯微明,风穿廊而过,卷起半幅褪色的龙旗。
御膳监的残灶早已冷透,唯有偏殿一隅,小炉轻沸,白瓷砂锅中浮着一缕似有若无的雾气——不是香,也不是味,而是一种“意”。
苏晏清坐在一张矮凳上,指尖抚过碗沿,动作轻缓如抚琴。
她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无血色,腕间脉络泛青,心口处那道自幼便藏匿的旧伤,正随着每一次呼吸缓缓渗出血丝,浸入素白衣襟。
但她眼波不动,眸光清明如雪后初阳。
可这一餐,必须做完。
“虚食”并非真正的食物,没有米、没有盐,没有油、没有火,只凭借一道“意念之味”,以“传味使”为引,通达百官的口舌、触动天子的心神——这是反噬印种下之后,唯一能绕开皇权禁制、直抵人心的缝隙。
阿承灰跪在门槛外,双目含泪,却不敢靠近。
她曾死于一场祭灶之火,是苏晏清以“守钥人”之血唤醒她成为“传味使”,让她带着味道的记忆游走人间。
如今她活着,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传递那一口“本不该存在”的滋味。
“师父……这‘虚食’一旦入宫,您就再无法回头。”阿承灰声音发颤,“他们会说您以幻术迷惑君主,扰乱纲常、违背天道。”
苏晏清笑了笑,将最后一勺空舀起,轻轻倾入碗中。
“所以这饭,要做得像真的。”她说,“让他们吃不出真假,分不清虚实——但心里,得尝到刀。”
与此同时,乾元殿内,皇帝独自坐在龙案之前。
面前摆着一碗清粥,由玄镜司亲自呈上,据说是“苏氏遗方·安神养元膳”。
可这粥颜色寡淡,闻起来没有味道,连御膳太监都暗中皱眉。
“陛下,此膳恐怕不合圣口……”
皇帝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拿起勺子慢慢搅拌。
第一口粥入喉,他愣住了。
没有咸味,没有甜味,甚至没有温度——可就在那一瞬,儿时在东宫读书的清晨浮现在眼前:窗外梅花簌簌落下,母亲亲手熬的糯米粥冒着热气,说:“清儿,吃了才有力气念书。”
第二口,是先帝暴毙那夜,他在灵前守孝三日滴水未进,醒来时床头有一碗温粥,无人知道是谁赠送的。
第三口,他的眼眶红了。
这不是食物的味道,是记忆的味道;不是舌头尝到的,是心在哭泣。
“原来……朕早已忘了吃饭是什么感觉。”他喃喃自语,“这些年,吃的都不是饭,是权谋,是毒药。”
宫墙之外,黑镬门暗桩梁引火站在檐角,手中一枚青铜匙悄然熔化,化作液流注入地下暗渠——那是连接皇宫膳库与民间灶脉的“古镬线”,本已被皇室封禁百年,如今因“反噬印”动摇根基,竟被苏晏清借势重启。
“她不是在做饭。”梁引火低语,“是在改变命运。”
而在史阁密室,陈改契提笔蘸墨,在新盟誓录上写下第一行字:
“癸亥年冬,守钥人设虚宴于无形,以无味破有权,天下饮食之道归心不归宫。”
笔落刹那,万卷尘封典籍齐齐震颤。
萧决站在苏晏清身后,玄色长袍猎猎作响,手中握着一封刚刚截获的密令——来自枢政院,签押七卿联名,欲以“妖术乱政”之罪即刻拘捕苏晏清。
他低头看着她,见她额角渗血,手指微抖,却仍执着地将那碗“空粥”端得平稳。
“你明知这是死局。”他嗓音沙哑,“为何还要走进去?”
苏晏清抬眼望着他,极轻一笑:“因为我祖父当年,也是这样被人端走了一碗饭,从此再没人敢为他说一句话。
现在,轮到我来还这一碗。”
她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
“萧决,若我倒下,你要记得——
饭可以没味,但心不能没刀。”
风起烛灭,那一碗无味之粥,已在宫中八十一人喉间流转。
有人落泪,有人惊惧,有人幡然醒悟。
而权力的锁链,第一次,因“一口吃不到的味道”,出现了裂痕。
### 下一章预告:第333章《百官跪灶》
当满朝文武发现自己的味觉被一人掌控,有人怒斥“妖妇”,有人叩首请授“食经”。
而萧决持剑立于丹墀之上,冷冷宣布:“此后凡欲言国事者,先过她的灶台。”第333章 百官跪灶(节选)
晨光未至,紫宸宫东角的“引灶灯”第七盏,依旧黯淡。
乾元殿内,萧决单膝落于丹墀之下,玄镜司令印压着一纸素笺,声音如铁:“此乃苏氏‘未煮之饭’,非火所烹,无锅可查,仅以意存形,托纸为载。”他抬眸,直视龙座之上那道久未言语的身影,“陛下若疑其妄,臣请代尝。”
皇帝静坐不动,指尖摩挲着昨夜残留的纸包边缘。
那丝米香早已散尽,可它唤醒的东西却在心底生根发芽——不是权力带来的虚浮满足,而是饥饿、寒冷、母亲颤抖的手与藏在袖中的半把生米。
那种真实,比三十年来的山珍海味都更贴近性命。
内侍总管阿梦语捧炉欲焚,火折刚点,龙袍轻动。
“等等。”皇帝开口,嗓音沙哑得像经年未启的铜钟。
他接过纸包,亲手打开。
细粉如霜,在晨光透入的一瞬泛出微不可察的柔光。
他迟疑片刻,竟以指尖蘸取少许,送入口中。
初时,什么也没有。
没有咸,没有甜,甚至不似尘土或药末。只有一片空茫。
但就在呼吸将尽的一刹那,舌尖深处浮起一丝极淡、极远的米香——那是灾年冬月,宫人饿毙三十余口,母后跪在冷灶前,将最后一口存粮含在口中,一口一口渡给他时的味道。
她不说苦,只说:“清儿,这是甜的。”
皇帝猛然攥紧纸包,指节发白,眼底血丝骤现。
“这不是药……”他低语,喉头滚动,“是粮。”
三个字落下,仿佛千钧坠地。
他缓缓抬头,看向阿梦语:“若再有此类‘饭’来,不必通报,直接入殿。”
与此同时,清粥小铺中,炉火将熄。
苏晏清正倚案闭目调息,心脉如残烛摇曳,每一次跳动都牵动旧伤渗血。
忽然,胸口一震,像是有人用冰针刺入命门——她猛地睁眼,瞳孔微缩。
反噬印动了。
那枚深植于皇帝心脉、由皇室秘术炼成的禁制之印,此刻竟微微搏动,逆向牵引出一缕黑气,顺着她与帝王之间无形的“命契隐线”,悄然回溯,直指地宫最深处某处封印。
她指尖轻颤,抚上心口,唇边却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他开始‘选’了。”她喃喃,声音几近耳语,“不是信我,是信他记得的味道。”
这才是破局的关键。
反噬印不怕反抗,只怕记忆复苏;不怕强攻,只怕温柔唤醒。
当一个人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已忘了“吃饭”的滋味,他的心,就开始挣脱控制。
而这也意味着——棋入中盘,生死只在一念之间。
宫墙之下,黑镬门废墟深处,梁烬盘坐于残灶中央,掌心图腾裂开第六道,黑焰倒卷入肺,烧得他五脏翻腾。
他咳出一口血,血中竟浮着细碎鳞片,宛如龙蜕。
他盯着头顶第七盏引灶灯,眼中既有狂热,也有惊疑。
“快了……”他嘶声道,“只要他再喝一次‘安神露’,龙脉就能点燃,重启古镬祭仪……届时,天地灶序归位,新王当立。”
可话音未落,他眉头骤紧,感知到某种异样——
“可为何……他的心,不冷了?”
原本应被蛊毒侵蚀、渐趋麻木的帝王心神,竟因那一口“虚食”而回暖,反噬之力减弱,连带影响了地宫深处的阴火流转。
梁烬盯着手中残灯,眼神剧烈变幻。
他知道,若再等下去,计划或将功亏一篑。
而在遥远的小铺里,苏晏清忽觉一阵心悸,似有预警将至。
她望向皇宫方向,眸光沉静如渊。
她尚未得知,皇帝已拒饮“安神露”两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