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州城门下,晨雾如纱,尚未散尽。
石碑矗立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中央,青石为体,墨字镌刻,《盐源三立策》全文赫然其上,而最下方,则是一列列细密工整的灶户编号——那是百姓自家的灶号,是他们被剥夺多年后终于归还的身份印记。
陈录心站在碑前,一袭素衣,发髻微乱,眼中却燃着不灭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穿透薄雾:“自今日起,凡举报‘掺砂盐’者,赏米一斗!凡登记民灶者,官府授牌、免税三年!凡欺压灶户、私贩假盐者——举报告发,严惩不贷!”
话音未落,人群已骚动如潮。
一个瘦小的孩童踮起脚尖,手指颤抖地指着碑侧所附的“辨盐口诀”,一字一顿念出:“白如雪,粒似珠,入水即化无沉沙……若见浑黄底,便是奸人渣!”他声音稚嫩,却像一把刀,划破了长久以来蒙在人们心头的迷雾。
老者们纷纷掏出随身携带的粗纸,颤抖着抄录下来,有人边写边落泪。
一位佝偻的老妇人突然扑通跪下,从怀中掏出半包泛黄的盐粒,哭喊道:“我家三代烧灶,如今却被说成私盐犯!这盐是我亲手晒的啊!清白呢?谁还我清白!”
就在这时,一名老农挤上前,手中拎着刚从市集买回的盐袋。
他按照口诀,将盐倒入一碗清水,又取出一小勺米汤试剂滴入——不过片刻,水色转浊,黑砂缓缓沉淀。
“假的!”老农怒吼,双目赤红,“整整五斤盐,全是泥沙混的!我婆娘昨儿喝这盐汤,半夜腹痛不止,险些断气!”
他猛地将盐袋砸向地面,粗布撕裂,灰褐色的盐粒洒了一地,如同溃烂的疮口被揭开了痂。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怒吼:“查!查那些黑心商人!”“还我们真盐!”“我们要吃饭,不是吃土!”
一道身影悄然隐在人群边缘,披着灰褐斗篷,帽檐压得极低。
盐娘子静静看着这一幕,指尖藏于袖中,微微发颤。
那一幕——老农摔盐、怒吼、眼中喷火的模样,竟与她幼年记忆重叠。
那时她不过六岁,父亲因拒卖私盐遭构陷,全家被逐出灶区,母亲抱着她蹲在雪地里,煮最后一锅咸汤。
汤还没热,盐就被官差夺走,只留下一口铁锅,空荡荡响着寒风。
她曾以为,天下之盐,本就该由强者掌控,弱者只能吞咽苦涩。
白灶公教她:“灶火可熄,人心不可燃。”
可今日,这碑立起来了,百姓自己试出了真假,自己喊出了冤屈,自己动手砸了伪盐——他们不是等着救赎的羔羊,而是开始觉醒的猛虎。
她的手攥紧了袖中的玉匙,那是白灶公赐予她的信物,象征对水道盐权的统御。
可此刻,它竟有些发烫,像是即将熔化的冰。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废灶遗址。
焦黑的灶台依旧残破不堪,砖缝间长出几株枯草。
苏晏清跪坐于前,亲手点燃炭火,金锅架上,倒入第一勺由新登记民灶送来的粗盐水。
锅未沸,蒸汽氤氲,扑在脸上,带着一丝粗粝却真实的咸香。
她闭目凝神,舌尖并无滋味——她的味觉早已在幼年那场毒盐案中受损,至今未能复原。
但她的心,却先一步尝到了味道。
那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土地与汗水的咸,干净、纯粹,不含谎言与掠夺。
她知道,这不是身体的复苏,而是信念的回甘。
她睁开眼,面前已摆好一座沙盘——“盐流沙盘”。
以金锅为中心,水流、商路、银钱走向皆以细线勾连,每一处节点都标注着民灶、运道、行会字号。
阿味踪跪坐一旁,双手捧着一本残破账册,额上沁汗。
他是炊火阁最年轻的追源使,天生对气味异常敏感,近来更在苏晏清引导下,逐渐觉醒“味感记忆”——能从一封书信的墨香中嗅出执笔人的情绪,能从一枚铜钱的锈味里追溯它的流转路径。
“大人,”他声音微颤,“这本《通济流水簿》……我用‘鼻鉴法’反复比对,发现所有南线出盐的记账墨迹,都沾过同一种香——龙脑熏过的账房纸。而这种纸,只有户部‘屯饷司’才准用。”
苏晏清眸光一凛:“继续。”
“更奇怪的是,每售出一斤高价盐,账上便有三成利金转入‘边贸税补’名目下。但……”阿味踪咬牙,“北境今年并无大宗边贸记录,这笔钱,根本没用于军需。”
苏晏清冷笑出声:“税补?补的是谁的腰包!”
她指尖轻点沙盘,一道红线从“通济行”延伸而出,穿过漕运、暗渠,最终钉入户部某司库——正是当朝权相亲信掌管的“协济堂”。
盐利养党争,党争护盐霸。层层盘剥之下,百姓吃的不是盐,是血。
“传令萧都督。”她声音冷如霜刃,“图已成,箭在弦上。”
同一时刻,北境风雪漫天。
萧决立于断崖之上,玄镜司黑旗猎猎作响。
他身后,十余辆伪装成粮车的马队已被截停。
掀开车帘,不见盐袋,唯有一箱箱沉重铁甲,铭文清晰可辨——北狄制式,锋锐犹存。
他俯身,指尖抚过冰冷甲片,眼神幽深如渊。
“用我百姓的盐钱,买敌国的刀兵?”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四周将士脊背发寒,“让他们吃着掺砂的盐,将来死在这些铁甲之下?”
他挥手,火把掷出。
烈焰腾空而起,铁甲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发出刺耳哀鸣。
他命人将一块残片封入玉匣,附上简笺:“此甲若上阵,杀的是我大靖百姓。”
密报星夜疾驰,直入宫禁。
御前,皇帝览报良久,拍案而起,怒斥权相。
然而三日后,朝会如常,权相依旧位列首班,谈笑自若。
宫墙深处,萧决收到回讯,只是淡淡一笑,望向北方风雪茫茫。
他低声下令:“再查。不必避讳,不必留情——查到他睡的床下。”
而在雪镬堂深处,地火未熄,烟炉蒸腾。
白灶公静坐炉前,玉盐匙轻轻搅动香灰,忽闻脚步声起。
他抬眼,只见盐娘子走入,斗篷未解,眉宇间竟有罕见的动摇。
她单膝跪地,声音低沉却清晰:“大人,七州立碑,百姓已醒。他们自己试盐,自己告发,自己砸了奸商的袋子……再烧灶,只会烧出反骨。”
白灶公沉默良久,手中的玉匙缓缓停下。
他抬起眼,目光如冰刃,扫过她:“醒?”
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他们只知咸淡。”(续)
雪镬堂深处,地火不熄,盐炉蒸腾如巨兽之息。
岩壁上投下扭曲的影,映着白灶公端坐的身影,仿佛一尊冷玉雕成的神只,掌生死,控咸淡。
门开处,寒风卷雪而入,盐娘子踏雪而来,斗篷未解,发丝凌乱,眉宇间却不再有往日的恭顺与敬畏。
她一步步走向主位,脚步沉稳,像踏在自己命运的刀锋之上。
“大人。”她单膝跪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七州立碑,百姓已醒。他们自己辨盐、试盐、砸盐——民心已动,不可再压。再烧灶,只会烧出反骨。”
殿堂死寂,唯有炉火噼啪作响。
白灶公手中玉匙缓缓划过案几,发出刺耳刮擦声,如同利刃割开旧伤。
他抬眼,目光如冰锥直刺她心口:“醒?”他冷笑一声,嗓音低哑如锈铁相磨,“他们只知咸淡,不知利害!三十年前我以血火平盐乱,建九道水网,统七十二帮口,定‘一盐归纲’之制,天下才得安稳。如今你告诉我——要毁于一句‘公平’?”
“安稳?”盐娘子缓缓抬头,眼中竟泛起泪光,却不肯落,“我母饿死那年,因买不起半斤官盐,只能以土拌饭。您说‘控盐即控命’,可如今……究竟是谁在控命?是您,是户部,还是那些用盐钱买敌国铁甲的人?”
白灶公瞳孔骤缩,指尖猛然攥紧玉匙,指节发白。
“你要叛我?”
“我从未叛您。”她声音平静下来,却更显决绝,“但我忠于的,从来不是权柄,而是‘让人吃饱’这四个字。若您之道已成枷锁,那我宁负师恩,不负苍生。”
话音落,寒光乍现。
她抽出腰间短刀,反手一挥——青丝如瀑坠地,断发飘落入炉火,瞬息化为灰烬。
“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您的传灯人。”她起身,将随身携带的一布袋轻轻置于案上,“这是‘海脉图’残卷,藏了十年。若它能助天下人寻到自己的路……也算还了我母一口真盐。”
言罢,转身离去,身影融入风雪,再未回头。
殿中余火摇曳,映照那袋残图孤零零躺在案头,似一颗被剖出的心。
数日后,苏晏清于政事堂偏阁启封此图,指尖轻抚泛黄纸页,忽觉脉络跃然眼前。
她立即召来《心味录》中所载“海脉记”,逐字对照——山形、潮向、暗礁、季风,竟一一吻合!
当最后一笔勾连完成,一幅前所未有的“官私盐道双线图”赫然呈现:红线为官纲正道,蓝线为百年私渠,纵横交错,贯穿南北七省。
这不仅是地图,更是撬动整个盐政根基的钥匙。
她凝视良久,眸光渐深。
白灶公不会坐视。
此人执掌盐权三十余年,早已将盐脉织成权力之网,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图现,必起雷霆反扑。
她起身,取三份摹本,亲手封缄。
其一,送入政事堂最高密档,由三位非党附阁老联签存案;
其二,遣密使送往北境,交予萧决亲启,不得假手他人;
其三,她亲自携至七州废灶遗址,在残破灶台前点燃炭火,将图纸徐徐投入火中。
火焰吞噬纸角,墨线在高温中扭曲、褪色、化为灰烬。
她将余灰尽数扫入新铸的“惠民灶”锅底,轻轻覆上粗盐水。
“火不在灶。”她低声自语,指尖轻抚金锅边缘,如同安抚一颗躁动的心,“火在尝过咸的人心里。”
阿味踪跪坐一旁,望着那锅尚未沸腾的盐水,忽然问道:“大人,若有人想灭这火呢?”
苏晏清没有回答。
夜风穿堂,吹动檐下铜铃,清音微颤。
就在此时,府外马蹄急促,黑衣信使飞身下马,叩门声如鼓点敲在人心之上——
“报!三州民灶同夜遭袭,灶毁人伤,火光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