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将“焚舌录”副本交予陈膳判:“你曾信律法公正,如今可还信?”
陈膳判的手猛地一颤,仿佛那卷油布包裹的竹简不是交到他手中,而是直接烙在了心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枯瘦指节——这双手曾执朱笔判案无数,写下一条条“味禁令”,将一个个厨师打入地牢,甚至亲口宣读“焚舌之刑”。
他曾以为那是秩序,是律法,是为君分忧。
可此刻,他指尖触到竹简微糙的表面,却像被烫了一般。
他缓缓展开,目光落在第一行字上:
“七品膳官李氏,因辨出先帝忧思,赐‘无感火’三日。”
无感火——听上去轻描淡写,实则是将舌尖置于特制铜钳中炙烤,直至神经坏死,永失味觉。
所谓“忧思不可测”,竟成了诛心之罪。
他的呼吸骤然凝滞。再往下翻,一行行名字如刀刻入眼底:
“八品厨役周某,因调羹过咸,疑其讽政,割舌。”
“民妇孙氏,私售祖传酸笋汤,味透宫墙,流放北境。”
每一条都曾是他亲手归档的“味律案卷”,他曾以为这些不过是维护宫廷威严的必要手段,是防止“以味乱政”的铁律。
可如今再看,哪有什么乱政?
分明是恐惧——对人心能透过一碗汤、一勺酱窥见帝王情绪的恐惧!
他猛然合卷,额角冷汗滚落,浸湿了袖口。
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也曾判过‘香过三殿者流’。”他声音低哑,像是从地底挤出来的一样。
那是三年前的事。
一名小宫女在御膳房外晾晒桂花糕,香气随风飘入东暖阁。
当值太监告发她“有意惑主”,他只看了一眼卷宗,便批了“流徙三千里,永不得返京”。
后来听说,那女孩走前哭着说:“我只是想让陛下尝尝家乡的味道……”
那时他嗤之以鼻,如今却如芒刺背。
苏晏清静静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
她知道,真正的觉醒,从来不是被人推着走,而是自己一步步踏进深渊,再爬出来。
而她要做的,就是点燃那盏灯。
与此同时,皇城内外,三十六口民井石栏之上,玄镜卫悄然镌刻下一段段文字。
晨光初照,百姓挑水时低头一看,无不惊愕驻足:
“膳官王某,因尝出君心悲恸,舌焚。”
“厨娘张某,因复刻亡母糕点,音哑。”
“童子刘某,九岁,献蜜饯果子,谓其‘甜得像从前’,逐出宫门。”
茶肆里,老妪捧着水瓢,老泪纵横:“我儿若会做饭,岂非也要被烧?”
书生拍案而起:“苏博士说得对!他们怕的不是味,是味能照心!”
市井巷陌间,低语如潮水暗涌——原来那一道道禁令背后,藏着如此血腥的真相。
这一夜,萧决立于玄镜司高阁,俯瞰全城灯火。
他知道,这些刻在井栏上的字,不只是证据,更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民心如灶,只需一点星火,便可燎原。
而在静膳所深处,卫监令赵承业披着黑袍巡夜。
廊下烛影摇曳,映出他脸上那副冰冷铜喙面罩——那是历代味监令的象征,隔绝五感,唯守“盲护”之职。
可当他走过地牢最底层,忽然听见一阵低语。
起初极轻,似风穿隙;继而清晰,如针扎耳膜。
“我记得……那天的萝卜炖牛腩,我爹说火候刚好……”
“我想再喝一次米汤,热的,上面浮一层油花……”
“我娘做的梅子糖,酸得人眯眼,甜得人心疼……”
那是十二名被救出的哑厨残存的记忆,在苏晏清设下的“心觉碑”上共鸣流转。
他们的舌头已被焚毁,但心未死,味未灭。
赵承业踉跄后退,一把扯下面罩。
干裂的嘴唇暴露在阴冷空气中,久违的气息扑面而来——霉味、铁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炊烟香。
他怔住。
脑海中忽闪过少年时的画面:他跪在御前,颤抖着说出“今日膳食偏苦,恐主上心郁”——话音未落,掌印太监便厉声喝止:“妄议君心,罚跪三日!”
那时他不懂,为何连一句实话都不能说?
如今他懂了。
“以盲护明”——原来根本不是为了保护帝王的心绪,而是为了让他们永远不必面对自己的真实。
他靠着石壁滑坐在地,喃喃自语:“我……也是为护君心。”
可这话出口,连他自己都不信了。
远处,地库深处火光微闪。
老火判提着灯笼,手持密令,正走向藏有“焚舌录”原件的地窖。
灰烬桶已备好,油料淋遍卷册——今夜之后,这段历史,将彻底化为乌有。
而在城南,一支身披赤褐短袍、腰系铜锅为盾的队伍悄然集结。
她们是曾被静膳所迫害的厨婢遗孤,是街头巷尾默默记录味道的老妪,是那些不敢言、不能言、不愿忘的人。
她们唤自己为——赎灶卫。
苏晏清站在队首,指尖抚过腰间那柄祖传的银匙。
她知道,地库里那一册残卷,或许藏着最关键的线索。
而就在那未燃尽的纸页末尾,一个名字赫然浮现:
“味监令赵某,奉旨辨毒,反因识破先帝哀恸,记罪待焚。”【第226章】火烬传声
地库深处,火光如蛇信舔舐竹简边缘。
老火判枯瘦的手指捻起一卷泛黄的“焚舌录”原件,油料早已淋透,只待一点火星,便可将百年罪证化作飞灰。
他眼神浑浊,动作却极稳——三十六年守炉人,从未失手。
可今夜,风不对。
铜门轰然炸裂的刹那,赤褐短袍裹挟着尘烟涌入。
赎灶卫如燎原之火冲入地库,铜锅盾阵列前推,烈焰映照她们脸上刀疤与泪痕交织的轮廓。
苏晏清立于队首,银匙在掌心翻转,寒光划破昏暗。
“拦下他。”她声音不高,却穿透火舌噼啪之声。
老火判猛地扬手,火折子即将触纸——
一道铁链破空而来,精准缠住手腕,猛地一扯!
火折坠地,溅起星点火星。
萧决的人到了。
混战骤起。
玄镜卫自通风井垂索而下,与静膳所残余护卫短兵相接。
火焰在墙角窜动,映得人脸忽明忽暗。
苏晏清直扑案台,一脚踢翻油桶,抢在引燃前抱起那卷已燃去半边的残册。
焦黑的竹片在她手中簌簌剥落,指尖急拂灰烬,一行字赫然浮现:
“味监令赵某,幼时因尝出先帝悲恸,险遭焚舌,由先帝亲赦。”
她怔住。
烛火摇曳中,她仿佛看见一个瘦小身影跪在丹墀之下,颤抖着说出“今日汤寡味淡,似有丧亲之哀”——话音未落,殿上肃杀四起。
孩子伏地叩首,泪水滴在金砖上,滚烫如沸。
原来赵承业也不是天生的刽子手。
他是被恐惧驯化的幸存者。
“原来你封的不是嘴,是怕听见自己心碎。”苏晏清冷笑,眼中却无讥讽,唯有彻骨悲悯。
她将残页投入身旁金镬,火焰腾起三尺高,光影扭曲间,竟浮现出少年赵承业伏地颤抖的画面,耳边响起一声极轻、极痛的低语:
“我不想再听见……可若听不见,我又算什么人?”
那一刻,整座地库仿佛静了一瞬。
远处,最后一口焚舌炉仍在闷烧,余烬微红,像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当夜,天下异象。
三十六州百姓家中灶火无故复燃,柴薪自亮,竟能传出低语般的回响——
“我尝过。”
“我记着。”
“我不忘。”
孩童惊醒,老妪抚灶哭泣,厨夫披衣起身,望着跳跃的火苗喃喃回应:“我在。”
宫中地库,唯余一人。
赵承业独坐炉前,手中铜喙面具静静躺在膝头,发出空荡一响。
他望着那尊世代相传的焚舌炉,炉门微启,残灰未冷。
多年以来,他以为闭眼、塞耳、封口,便是忠;可此刻,炉火映着他苍老的脸,竟照不出一丝清明。
“若心本无光,遮眼又有何用?”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
而在城南味枢台,苏晏清立于天井之下,手中玉瓶封入最后一滴清澈液体——那是以百味熬炼、终归于“无味”的秘粹,名为“心觉引”。
她凝视瓶身,火光在瞳中流转。
“萧决,他们快撑不住了……”她低声说,像是对着夜色诉说,又像是告诉某个不在场的人,“接下来,该我们说了。”
风穿檐下,铜铃轻响。
偏门外,一道黑影伫立良久。
终于,那人抬手,轻轻叩了三下门环。
手中捧着一卷焦黄图卷,边角残缺,似经烈火焚烧又抢救而出。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几乎不成调:
“这是……焚舌炉的熄火之法。”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仿佛吞下千钧重石。
“我曾以为闭嘴是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