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底有火,君命如烟。
御书房内烛影摇红,龙案之上堆叠着三日来未歇的奏章。
皇帝伏案疾书,额角青筋隐现,指尖微微颤抖。
他已两夜未眠,只为等一道“安神汤”的诏书落印。
那汤方出自钦天监监正洛明徽亲献,言称可镇心魔、定国运,只需连饮七日,便能通感天地、预见吉凶。
政事堂诸相皆以为然,唯有膳政司正卿苏晏清,自始至终沉默不语。
更确切地说,是“瘾”。
三日前,她从祖父遗留的残卷中破译出“归心引香”的真正炼法——以活人长期嗅闻特定香气,使其脑识渐被重塑,最终在某一刻闻到“焦杏混蜜”之味时,便会陷入无法自控的躁动与执念,唯命是从。
而此香燃烧后的气息,正是“赤心散”独有的尾韵。
洛明徽要的,从来不是治病救人,而是让帝王成瘾。
一旦皇帝饮下安神汤,体内积存香毒,再逢焚香之机,便会自动顺从钦天监的“天意”,沦为受控于香的傀儡。
届时百官俯首,天命归一,一人执掌阴阳,何愁大权不握?
可若直言进谏?
无凭无据,反遭构陷。
前车之鉴尚在眼前——她祖父便是因揭发香事而被冠以“以食谋逆”之罪,满门流徙。
强谏无用,唯有设局。
苏晏清闭目凝神,舌尖那颗封藏已久的“残甘蜜”珠静静贴于舌底。
它不为尝甜,只为痛。
每一次刺痛,都是记忆的钥匙,开启那些被尘封的味觉真相。
她睁开眼,声音轻得像雪落屋檐:“阿麦。”
“在。”
“将‘雪底红梅’熏片,藏入御书房龙案暗格。不可留痕,不可近身。”
阿麦微怔:“那是……能醒神的冷香?可若被发现……”
“不会被发现。”苏晏清淡淡道,“真正能起作用的,是人心深处那一丝尚未麻木的清明。”
她又唤来小香童——那个曾在地库守香多年、天生嗅觉异于常人的少年。
“明日钦天监焚‘归心引香’时,你代班值守。香炉第三层,原该放‘松霜柏露’,你换成‘焦杏混蜜’,只燃三息,即刻熄灭。”
小香童脸色发白:“那是……催瘾之香!万一陛下失控……”
“我就是要他失控。”苏晏清目光如刃,“但不能彻底失智,要在疯狂边缘,被人间真味拉回一线清明。”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相信我,这场火,烧的是谎言,不是江山。”
夜深,风紧。
皇帝独坐御书房,批阅边关急报。
战事吃紧,粮草不继,奏章上字字泣血。
他揉了揉太阳穴,忽觉鼻端一缕奇异香味悄然袭来——焦杏微熟,蜜糖将糊,甜中带苦,腥而不腻。
是“赤心散”燃尽之息。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呼吸急促,手中朱笔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开汤……开汤……”他喃喃自语,声音由低转高,近乎嘶吼,“速开安神汤!朕要喝!立刻!现在!”
他抓起笔,在拟好的诏书上狠狠落下“准”字,墨迹淋漓,歪斜如爪子抓痕。
就在此刻——
一股极寒幽香,自龙案暗格无声渗出。
雪底红梅。
清冷、孤绝、凛冽如初雪覆梅枝,毫无烟火气,却直击灵台。
皇帝笔尖猛地一顿。
他瞪大双眼,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狠狠抽了一记耳光。
“谁?”他暴起怒吼,双目赤红,“谁放这味?滚出去!朕不准!朕不认此香!这是妖香!是乱臣贼子的蛊惑!”
他疯了一般将诏书撕得粉碎,一脚踢翻香炉,瓷器碎裂声惊动四壁。
内侍战战兢兢探头:“陛下……诏书毁了,香也灭了……您……清醒了?”
皇帝瘫坐椅中,冷汗涔涔,眼神涣散又清明,像是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挣脱。
而此时,地牢深处。
洛明徽盘膝而坐,铁链缠身,面容却无惧色。
忽有狱卒奔来,颤声道:“监正……圣上撕了诏书,砸了香炉,说……说再也不许提安神汤!”
片刻死寂。
随即,一阵狂笑自洛明徽喉间迸发,凄厉如夜枭啼鸣。
“好!好啊!”他仰天大笑,泪水混着血丝滑落,“你们用‘伪味’破‘真命’,可笑!可悲!天命在我,香火为证,你们竟以区区人间气味,妄图撼动百年布局?!”
他猛然撕开衣襟,露出胸前一道陈年烙印——皮肉焦黑,三个字深深嵌入骨中:守秤人。
他蘸着自己的血,在烙印四周画符,口中低诵古咒。
然后,他掏出贴身香囊,一点火星落入其中。
火焰腾起,顺着他的衣袍迅速蔓延。
“我焚身以祭天命!”他嘶吼着,声音穿透牢墙,“谁言我非忠臣?!你们皆被委骗,唯我守真!唯我承道!”
火光映照着他扭曲却庄严的脸,仿佛殉道者赴死。
萧决闻讯赶来,厉声下令:“救火!活捉问罪!”
可火势太烈,香油浸透衣物,转瞬便将人吞没。
最后一刻,洛明徽抬起手掌,用力拍向石壁,留下一片灰烬文字:
味尽,国倾。
火焰熄灭时,只剩焦骨一具,掌心灰字未散。
风雪依旧,宫城沉寂如墓。
苏晏清踏雪而来,披着素色斗篷,脚步无声。
她蹲下身,伸手轻轻拂过那片灰烬,指尖微颤。
她取出舌底蜜珠,任其在口中化开。
剧痛未至,仅余一丝微麻。
她眸光一凝,望着那行焦灰写就的遗言,久久不语。
苏晏清立于地牢深处,火势早已熄灭,余温却仍灼人肌肤。
焦黑的尸骨蜷缩在石壁前,掌心那行“味尽,国倾”如刻入人心的谶语,在风穿石隙的呜咽中低回不散。
她蹲下身,指尖轻拂过灰烬——并非冰冷,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存,仿佛这火不是毁灭,而是一场虔诚的献祭。
她取出舌底封藏已久的“残甘蜜”珠,轻轻一碾,任其溶于口中。
预期中的剧痛并未袭来,只余一丝微麻,如针尖轻触神经末梢,转瞬即逝。
她瞳孔微缩,心头骤然清明。
洛明徽……至死未用“赤心散”。
那香囊中燃烧的,并非能操控人心的毒香,而是纯粹由记忆炼成的“旧时香”——以童年灶火、祖庙熏香、少年苦读夜灯下的檀息为引,辅以毕生执念凝结而成。
此香不控人,只燃己;不惑君,只殉道。
他不是魔头,是被“天命”二字囚禁一生的守秤人。
苏晏清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祖父曾讲过的古训:“世间有两秤,一称粮米,一称良心。守秤者宁焚身,不偏毫。”原来如此。
洛明徽所守之秤,是自认承接天命的道统之衡。
他信香火通神,信气味载道,哪怕举世皆疑,亦愿以身为薪,点燃最后一缕真意。
可悲?可敬?抑或可惧?
她睁开眼,眸光沉静如深潭。
悲悯无益,清算未止。
她取出一只素陶小罐,将地上灰烬小心收拢,一缕不漏。
又取笔墨,在罐身题下三字:“守秤人之灰”。
字迹端稳,毫无波澜,却似将千钧重担悄然压上肩头。
此案虽破,然根未断。
帝王已染隐疾,百官多有嗅闻旧香者,宫廷饮食之权仍散落各司,无人专责。
若再有心怀叵测之徒借“味”布局,不过重演今日罢了。
唯有重建体系,方能斩草除根。
次日早朝,丹墀之上寒雾未散。
苏晏清出列,奏请设立“食察司”,专掌宫中膳食监审、气味溯源、药膳合规及味政稽查,自请为首任大司察。
满殿哗然。
政事堂老相冷笑:“女子掌庖尚可,如今竟要监察天子口腹?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礼部尚书亦驳:“食乃贱役,怎可设司入政?此例一开,乐工可设音律台,画师可立丹青院乎?”
皇帝端坐龙椅,神色阴晴不定。
他昨夜惊醒于梦魇,指尖犹残留撕诏书时的颤抖,对“安神汤”的渴求如蚁噬骨,却又不敢再提。
他对苏晏清有信,更有惧——信她救己于狂乱,惧她知悉太多。
苏晏清不争不辩,只垂首道:
“陛下若不信臣,可试一餐——无菜,无汤,唯焚三香。若陛下能辨真假,臣即刻辞官归田。”
大殿骤寂。
皇帝盯着她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退朝钟响,群臣散去。
风卷残雪扑上玉阶,萧决自廊下走来,玄袍猎猎,手中一封密报无声递出。
“七灶残奴最后踪迹,指向北境‘心锁灶’遗址。”
苏晏清接过,指节微微收紧。
七灶,是祖父当年统领御膳房时的秘密代号;残奴,是那些因“以食谋逆”案流放边关、幸存至今的老厨仆。
他们曾是金殿烟火的缔造者,也是唯一知晓当年真相的人。
她低头看着怀中陶罐,轻声道:“祖父,我来找您留的灶了。”
檐角风起,蜜罐轻晃,叮然一声,空荡如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