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心膳坊的铜漏在第四日寅时刚滴完第七滴水,苏晏清便着了素色襦裙起身。
案头那本翻得卷边的《大靖起居注·永昭九年》还摊开着,烛泪在六月廿三那页凝成半朵蜡梅——正是皇帝六岁那年偷食桂花糖藕的日子。
她指尖抚过泛黄纸页上罚跪御花园雪地半日的记载,喉间泛起一丝钝痛。
昨夜阿阮从浣衣局老杂役那里打听到的消息还在耳边:当年小殿下哭着拿生母的绣囊换了半块糖藕,那绣囊上绣着藕断丝连,里头塞着半片干桂花......
阿阮。她推开窗,晨雾裹着梅香涌进来,去尚食局取永昭九年那批封存的桂花。
阿阮的绣鞋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响:可那桂花存了十二年,怕只剩渣子了。
渣子也有用。苏晏清转身时,发间木簪碰响了案上的青瓷罐,用雪水浸七日,把残香逼出来。
第七日未时,膳坊蒸笼腾起白雾。
苏晏清揭开竹篾盖,藕泥的甜香混着若有若无的桂气漫出来,像根细针轻轻扎了扎心口。
她取银匙挑了点藕泥,舌尖触到的不是蜜饯的甜腻,是雪水浸过的清苦,混着陈桂的余韵——像极了被岁月磨薄的记忆,得用全心神去品。
呈给陛下。她将青瓷碟递给小太监,只说此味不求甜,但求记得。
御书房的鎏金兽首香炉飘着沉水香,皇帝握着银箸的手在碟边顿了三顿。
第一口藕泥入口时,他睫毛猛地颤了颤,喉结滚动的模样像极了幼时被嬷嬷抱在怀里喂药的小皇子。
这桂花......是不是旧年的?他声音轻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
苏晏清垂首,看见他玄色龙纹袖口露出的一截手腕——那里有道淡白的疤痕,是当年跪雪地时冻裂的。是尘封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裹着灶火的温度,可人心记得。
皇帝的银箸磕在碟边。
她抬眼,正撞进他泛红的眼底——那潭深水里终于起了涟漪,泛着三十年未散的寒意与温情。
变故发生在子时三刻。
尚宫周氏带着四个掌事女官撞开膳坊门时,烛火被穿堂风扑灭了大半。
阿阮的惊呼声卡在喉咙里,苏晏清借着月光看见周氏鬓边的珍珠钗在抖,像暴雨里的檐角。
周氏甩着拂尘扫过案几,找那伪造的先妃遗物!
阿阮扑向装绣囊残片的檀木匣时,被女官一把推开。
苏晏清扶住摇晃的阿阮,看着周氏捏着半片绣布冲过来,金线绣的二字在她指甲下泛着冷光。
苏坊主好手段!周氏的唾沫星子溅在她衣襟上,用假绣囊蛊惑圣心,该当何罪?
苏晏清接过那半片绣布,指尖抚过针脚:尚宫可知,妃嫔绣活用的是宫锦局特供的金线?她指着绣线边缘的淡青,这是外间绣娘用的苏线,当年照顾小殿下的刘嬷嬷,最擅这种字针。
周氏的脸白了又红。
她刚要夺绣布,膳坊外突然响起玄铁靴跟叩地的脆响。
萧决裹着寒风进来,玄镜司的飞鱼纹在烛火下像活了一般。
香囊涉先帝旧案。他抬手,影卫已上前取走证物,暂存司中。
周氏的拂尘地摔在地上。
苏晏清看着她踉跄后退时扶住案角的手——那指甲缝里还沾着朱砂,是昨夜在凤栖阁抄经时蹭的。
人去后,膳坊重归寂静。
苏晏清坐回灶前添炭,袖中突然坠下一片冷硬的竹片。
展开密签时,炭火星子溅在双生记三个字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她想起三日前玄镜司掘出的婴尸,想起太后每次看见甜羹时扭曲的脸——原来她恨的不是温情,是自己亲手扼杀的骨肉。
火候乱,则心乱。祖父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
苏晏清望着跳动的火苗,终于明白:她熬的不是冷香藕,是被权力掩埋的血亲记忆。
第五日清晨,小福子捧着青瓷罐来的时候,罐身还带着晨露的凉。
苏晏清打开盖,半勺藕泥凝着淡金的光,罐底刻的留着,等明年桂花开了九个字,笔画歪扭得像孩童的手迹。
陛下说,小福子搓着冻红的手,这是他留的。
阿阮捧着新藕进来时,藕篮上的雪还没化尽。
苏晏清掀开蓝布,见藕节白得发亮,根须竟缠成个心形。
她命人将藕埋入灶灰,却在三更天独自蹲在灶前,用铜筷挑开焦黑的藕皮——藕心里塞着张炭书,字迹被烤得发脆:火可焚心,亦可养魂。
灶火炸响,她将纸团投入火中。
火星子窜起来,映得她眼尾的泪痣发亮。
原来这深宫里,不止她在怕遗忘。
第六日亥时,苏晏清最后检查完明日要呈的枣泥山药糕。
转身时,眼角余光扫过灶台——那口粗陶锅底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纹,像道浅浅的疤。
她伸手摸了摸,指尖被余温烫得一跳。
阿阮,她轻声道,明日寅时起,多备两桶水在膳坊外。
窗外,新月像枚未化的雪,悬在宫墙之上。
寅时三刻,宫心膳坊的青瓦还覆着霜,灶房里的炭盆早熄了,只余几星暗红的余烬。
苏晏清裹着棉袍靠在竹榻上打盹,鼻尖忽然窜进一缕焦糊味——是松脂烧过了头的苦腥。
她猛地睁眼,就见灶间腾起半人高的火苗,粗陶锅底裂成蛛网的细纹里,正往外窜着蓝紫色的火舌。
阿阮!她掀了被子扑过去,袖角扫落茶盏。
里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阮抱着半桶水撞进来,发辫散了一肩:坊主,昨夜换的松枝潮得很,我添柴时没留意——话音未落,火舌地卷上房梁,梁上积的灰簌簌落下来,迷了苏晏清的眼。
她抹了把脸,瞥见阿阮正用湿布去捂灶口,火苗却顺着湿布烧到她手腕。松手!苏晏清拽过案上的面口袋砸过去,面屑纷飞间,火势总算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