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褪的风穿堂而过,吹得炊火阁梁上木牌微微晃动,投下的阴影恰好覆在苏晏清摊开的绢册上。
她垂眸盯着《百官滋味图谱》初稿上的红记,指尖在徐怀安三字上轻轻叩了两下——十七次点膳记录里,十一次带辣,三次夜半要酸笋粥,这个频率在素日清淡的工部官员中太扎眼了。
小秤官。她抬眼唤人,声音压得极轻,却像银针落玉盘般清晰。
廊下竹帘一掀,个穿青布短打的小个子快步进来,袖中账本窸窣作响。
这是炊火阁新收的密探,专记百官点膳,模样生得普普通通,唯那双眼睛亮得像淬了琉璃,此刻正垂手立在案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从今日起,记徐侍郎每餐下箸顺序、食量变化,尤其留意酸笋鸡丝面苏晏清将绢册往他面前推了推,红记处的墨迹还未全干,他上个月初一在尚食局点过这面,初七又让家厨做,间隔缩短得反常。
小秤官低头扫过绢册,喉结动了动:主厨是疑心......
人变口味,如树动根。苏晏清指尖划过绢册边缘的暗纹,当年我祖父说,一个人连吃什么都瞒不住,更遑论心事。她抬眼时眸色清亮,你只需记准,其他的,我来解。
小秤官重重点头,袖中账本已翻到新页,笔锋在字下迅速游走——他记的是暗语,外人看了只当是普通膳单,实则每笔顿挫都藏着信息。
待墨迹干透,他又将账本仔细收进贴胸的暗袋,这才退下,竹帘在身后轻晃两下,连声响都没惊起。
暮色漫进宫墙时,萧决的玄色官服裹着寒气撞进膳坊。
阿阮端着刚熬的红枣粥从灶间出来,冷不防被他截在廊下。
烛火映着他眉间竖纹,像把未出鞘的刀:她查徐怀安作甚?
阿阮手一抖,粥碗险些落地。
她慌忙用袖口拢住碗沿,抬头正撞进萧决寒潭般的眼睛。
这玄镜司都督素日连笑纹都少见,此刻眉峰压得更低,倒像是要把人钉在墙上。
阿阮喉头发紧,想起苏晏清教她的话,咬着唇道:主厨说,人变口味,如树动根。
萧决的手指在廊柱上叩了两下,指节泛着青白。
他盯着阿阮发颤的眼尾看了片刻,突然转身走了,玄色大氅扫过青石板,带起一阵冷风。
阿阮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宫道尽头,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红枣粥的甜香混着冷汗的咸,直往鼻子里钻。
次日晨雾未散,苏晏清便被召至玄镜司偏堂。
萧决坐在案后,案上堆着几卷旧档,最上面那卷的封皮泛着暗黄,边角还沾着茶渍——正是当年赤心散案的涉案官员饮食记录。
你查可以。他推过旧档,指节抵着案几,但若引火烧身,我不救。
苏晏清翻开旧档,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官员们的用膳喜好:左中丞喜食鹿肉,案发前半月改食素;右侍郎爱喝酸梅汤,案发当日未沾半口......她指尖一顿,抬眸时眼波清亮:当年那些人改了口味,所以露了马脚。
如今徐侍郎也改了,或许能照出更暗的事。
萧决盯着她眼底跳动的光,喉结动了动。
他伸手按住旧档,指腹擦过她手背,凉得像块玉:你总把自己当引火折子。
若火能照暗室,烧了也值。苏晏清抽回手,将旧档收进袖中,何况......她勾了勾唇,我有分寸。
是夜,膳坊后堂的烛火燃得极长。
苏晏清翻出柳氏手录的《苏家膳余录》,泛黄的纸页间突然滑出张字条,墨迹已淡,却还能辨出酸笋浸三日,去涩存鲜,夫君嗜之如命几个字。
她指尖一颤,字条险些落地——这是祖母的笔迹,当年祖父最爱吃的,正是酸笋鸡丝面。
徐怀安的亡妻......她喃喃低语,突然想起徐夫人出殡那日,徐怀安跪在灵前,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酸笋干。
原来不是怀妻,是怀当年与妻共商的事。
她猛地站起身,案上烛火被带得摇晃,映得《百官滋味图谱》上的红记像团跳动的火。
阿阮!她推开后堂门,冷不防撞进阿阮怀里。
小丫头端着热姜茶,茶汤泼了半盏在她裙角,阿姐可是要找老面婆?
我已差人去城南了,她说保证分毫不差。
苏晏清望着阿阮发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她接过姜茶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头直窜到心口:阿阮,你越来越懂我了。
三日后的春日品膳会,御花园里飘着细若游丝的花香。
苏晏清捧着漆盘站在廊下,盘里七只细瓷碟排成北斗状,分别盛着麻、辣、酸、甜、苦、咸、鲜七种小食。
百官们围在花树下笑谈,见了这新奇的七味迷踪碟,都笑着取了尝。
徐怀安穿着青衫立在人群边缘,广袖被风掀起一角。
苏晏清的目光像根线,牢牢拴在他指尖。
他先夹了块辣萝卜,嚼了两下,又用银匙舀了勺酸梅冻,最后竟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麻椒粒——那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却让苏晏清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和柳氏当年在膳房试味时一模一样。她低声对身边的阿阮说,激动时先尝辣,再品酸,最后舔麻,怕辣到舌头,又舍不得那股子冲劲。
阿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正见徐怀安摸出帕子擦嘴,帕角绣着朵残梅——那是徐夫人的陪嫁绣样。
小丫头突然攥住苏晏清的手:阿姐,他......
他在等。苏晏清将漆盘交给内侍,转身时裙角扫过廊柱,等一个能让他把这股子冲劲,变成刀的机会。
深夜的膳坊灶火未熄,砂锅里的故人羹咕嘟作响。
嫩豆腐在鸡汤里浮浮沉沉,撒上的干葱花像落了层薄雪——这是柳氏遗方里的做法,当年祖父蒙冤前,祖母最后一次给他做的,就是这碗羹。
苏晏清用青瓷碗盛了羹,又取过纸笔写了行字:忠不可乱,仇须正昭。墨迹未干,她便用蜡封了,交给阿阮:送到工部侍郎府,从后门进,交给看门的老周。
阿阮接过碗时,触手一片温热。
她望着苏晏清眼底的光,突然说:阿姐,你这碗羹,比任何刀都利。
刀能杀人,羹能渡人。苏晏清替她理了理斗篷,去吧,天凉。
阿阮走后,苏晏清坐在灶前,望着跳动的火苗。
她想起徐怀安当年在苏家灶前帮她添柴的模样,想起他得知苏家家破时红了的眼,想起他说我定会替你们查清时攥紧的拳。
灶火映着她的脸,将那抹复杂的情绪照得透亮——有期待,有担忧,更多的是破局的笃定。
此时的工部侍郎府里,徐怀安跪在灵位前,手里捧着那碗故人羹。
灵前的白烛跳了跳,映得他眼角的泪亮晶晶的。
他用调羹舀起块豆腐,放进嘴里,温热的汤汁漫开时,喉间突然发紧——这味道,和当年柳姨做的,分毫不差。
阿清......他对着灵位喃喃,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窗外,小秤官缩在槐树后,借着月光在账本上写字。
最后一笔落下时,墨迹在徐侍郎名下晕开个小团——食尽,未语。
他合起账本塞进暗袋,正欲离开,忽见徐怀安突然起身,拿了件旧斗篷披在身上,大步往院外走。
小秤官心头一紧,悄悄跟上。
春夜的风卷着槐花香扑来,他望着徐怀安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终于加快脚步,往宫心膳坊奔去——有些事,得赶在天亮前,告诉主厨。
(次日辰时,小秤官急报:徐怀安昨夜未归府,反赴城西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