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金城,我继续东行。心中的目标依旧明确,但步伐却不复之前的急促。正如我所想,有些事,强求不得,尤其是涉及魂灵苏醒这等逆天之事。月悟师兄的告诫、师父的话语在耳边回响,躁动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既然急不来,那便随缘而行。赊刀人的本分,是行走世间,遇缘则化,遇难则帮。或许,在这红尘历练中,积累功德,明心见性,本身便是唤醒她们的一味药引。
我刻意放缓了脚步,不再一味追求深山古迹,也开始流连于市井人间。身上的“寂灭”之气依旧存在,但随着我心境的平和,那与天地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似乎淡了几分。银宝也渐渐适应,偶尔会从我怀里跳下,在无人处撒欢跑上一段,但总会很快回到我身边。
这一日,我行至关中平原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时值初秋,天高云淡,古城墙巍峨,街上行人如织,充满了烟火气息。
我在城隍庙附近寻了家老字号客栈住下。傍晚时分,信步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看着两旁店铺林立,灯火初上,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这一切的热闹与生机,与我体内的“荒芜”寂灭之意形成鲜明对比,却奇异地并不冲突,反而让我有种“旁观红尘,体悟生死”的微妙感触。
行至一处街角,见一个卖糖人的老汉摊位前围了不少孩童,欢声笑语。我驻足观看,那老汉手艺精巧,熬化的糖稀在他手中几下摆弄,便化作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引得孩童们阵阵惊呼。
我心中微动,走到摊前,笑着说:“老丈,赊个糖人可好?”
老汉抬头,见是个道士,笑道:“道长说笑了,小本生意,概不赊欠。您要哪个,现钱买便是。”
我亦笑道:“非是赖账。贫道赊刀人,今日不赊刀,想赊个缘法。我观老丈今日眉间隐有郁气,可是家中有什么烦难?我赊你一个糖人,预言:三日之内,烦心自解。若应验则可。若不验,我自来此付你糖钱,这糖人就算我送与孩子们的。”
老汉一愣,周围的人也好奇地看过来。赊刀人这行当,在民间传说中神神秘秘,但真正见过的不多。他犹豫了一下,看着我和善的目光,又想到家中近日为儿子婚事彩礼发愁的窘境,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成!道长既然开口,小老儿信您一回!”说着,挑了个最大的糖葫芦状的糖人递给我。
我接过糖人,并未自己吃,而是转身递给了旁边一个眼巴巴看着、衣着略显破旧的小女孩:“送你吃了。”
小女孩又惊又喜,看看我,又看看老汉,不敢接。老汉笑道:“丫头,拿着吧,这位道长请客。”小女孩这才怯生生接过,小脸笑开了花,脆生生道:“谢谢道长叔叔!”
我摸了摸她的头,对老汉稽首一礼,转身离去。身后传来老汉的嘀咕和其他人的议论声。我并未动用任何法力,只是凭借赊刀人的直觉,感知到老汉近期会有一笔意外之财或转机,足以解决他的小麻烦。这微不足道的“赊糖”,结个善缘,于我而言,也是一种修行。
三日后,我再次路过那街角,老汉远远看见我,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非要塞给我几个糖人,连声道谢。原来,他失散多年、本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兄长突然寻来,不仅还了旧债,还资助了他一笔钱,儿子的婚事顿时有了着落。
我收下糖,笑道:“缘法如此,老丈不必客气。”心中却无太多波澜。这只是红尘万象中极小的一粒尘埃。
此后数日,我便在这古城中盘桓。有时在茶馆听书,有时在古玩市场闲逛,有时则出城登高,远眺秦岭连绵。
这一日,我信步走入城南一条僻静的老街。街道两旁多是些经营香烛纸钱、算命看相的小店,空气中弥漫着檀香和纸钱的味道。我的目光被街角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店铺吸引。店铺没有招牌,门脸狭小,里面光线昏暗,隐约可见堆满了各种旧书、罗盘、铜钱等杂物。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伏在柜台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翻阅一本线装古书。
吸引我的,并非店铺本身,而是从店内散发出的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古老的“愿力”波动。这股愿力并非香火信仰,更像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与某种特定契约或誓言相关的力量。
我心中一动,迈步走了进去。
店内空间逼仄,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纸张和木头味道。老者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打量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客人想看点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
我目光扫过店内杂乱无章的物品,最后落在他手中那本线装古书上。书页泛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但那精纯的愿力波动,正是从这本书中散发出来的。
“老人家,您这本书,有些特别。”我直接开口道。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而逝,合上书,淡淡道:“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不值什么钱,胡乱翻翻而已。”
我笑了笑,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贫道齐振华,是个赊刀人。对蕴含缘法愿力之物,比较敏感。老人家这本书,若我所料不差,恐怕并非寻常读物,而是与某种古老的‘契约’或‘承诺’有关吧?”
老者闻言,身体微不可察地坐直了一些,仔细地看着我,半晌才缓缓道:“赊刀人……没想到这年头,还能遇到真正的赊刀人。道友眼力不凡。不错,此书并非道经典籍,而是我祖上一位曾与‘城灵’立下守护契约的先辈所留的手札,记载了一些旧事和感悟。”
“城灵?”我略感好奇。山川草木皆有灵,城市历经千年,汇聚万家烟火、众生愿力,孕育出“城灵”也并非不可能。只是如今末法时代,灵气稀薄,这等存在大多隐匿或消散了。
“是啊,”老者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悠远,“据手札记载,唐时此城繁荣,城灵显化,护佑一方。我祖上曾有恩于城灵,遂立下契约,后代子孙需世代守护城中一口古井,那井与城灵气运相连。唉,可惜沧海桑田,古井早已湮没,城灵也数百年未曾显圣,这契约,怕也只剩个名头了。”
他摩挲着手中的古书,语气中带着一丝落寞。
我感应着那书中精纯的愿力,心知这契约之力并未完全消散,只是潜藏极深。我沉吟片刻,道:“老人家,既然遇上了,便是缘法。可否容我一观那古井旧址?或许,能有所发现。”
老者犹豫了一下,或许是出于对赊刀人传承的信任,或许是心中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最终点了点头:“也罢。那旧址就在城东现已荒废的慈恩寺后园,早已平为菜地,没什么好看的了。道友若感兴趣,自去便是。”
我道了声谢,又问清具体方位,便起身告辞。
离开小店,我径直往城东而去。慈恩寺果然早已破败,只剩断壁残垣,后园更是被开垦成了几畦菜地。但在我的感知中,这片土地下方,确实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与地脉融为一体的灵性波动,以及一股被岁月尘封的契约愿力。
我站在菜地中央,闭目凝神,将自身灵觉与脚下大地相连,细细感应。那丝灵性波动如同沉睡的婴儿,微弱却纯粹。而那契约愿力,则像是一把生锈的锁,锁着某种联系。
我尝试着引动一丝混沌之力,并非强行破开,而是以温和的频率,轻轻触动那沉睡的灵性和古老的契约。
良久,地底那丝灵性波动似乎微微增强了一丝,仿佛从悠久的沉眠中被唤醒了一丝意识。一股微弱却清晰的意念传入我脑海,带着茫然与沧桑:“……是谁……唤醒……守约者……何在?”
成了!这古城之灵,竟真的还有一丝残存!
我以神念回应:“守约者后代尚在,谨守承诺。我乃过路修士,感应到此地缘法,特来查看。”
那城灵残念沉默了片刻,传递出一股悲伤的情绪:“……城已非城……灵脉将枯……契约……无力回天……”
我能感受到它的虚弱,如同风中之烛。如今的古城,虽有人烟,但现代气息冲刷,古老的格局和气运早已改变,支撑城灵存在的根基正在不断削弱。
我心中暗叹。这便是时代变迁,非人力所能挽。即便守约者后代仍在,面对这滚滚大势,又能如何?
但既然遇上了,总不能袖手旁观。我沉吟片刻,道:“我虽无法逆转乾坤,或可助你稳固残灵,延缓消散之期。他日若遇有缘人,或能重续契约,再聚气运。”
说着,我并指如刀,引动一丝微弱的混沌本源之力,混合着自身一丝功德愿力,在空中刻画了一个小小的“固灵阵”符印,轻轻拍入地下。这阵法无法补充城灵消耗,却能如同一个保护罩,减缓它灵性流失的速度。
那城灵残念感受到符印中蕴含的温和而强大的力量,传递出一丝感激之情:“……多谢……道友……此恩……铭记……”
随着符印融入,地底那丝灵性波动似乎稳定了一些。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至于未来如何,就看它的造化和是否真有新的“守约者”出现了。
做完这一切,我悄然离开慈恩寺废墟。回到客栈,心中颇为感慨。赊刀游历,所见所闻,皆是因果缘法。今日之事,虽未能改变大局,但种下一丝善因,或许未来能结出意想不到的善果。
夜色渐深,我盘坐榻上,意识沉入坐忘烟霞境。
境中依旧云霞缭绕,生命树苗洒下柔和光辉。白若寒的光茧安静如昔,李珊珊的光茧也暂时稳定,那丝精纯的寂灭之气似乎起到了一定的平衡作用。
月悟师兄的身影在一旁显现,看了我一眼,淡淡道:“红尘炼心,亦是修行。你身上那股与世隔绝的戾气,淡了不少。”
我点点头:“强求不得,便顺其自然。行走世间,积攒功德,体悟生死寂灭与生机勃发之间的流转,或许本身就是通往唤醒她们的道路之一。”
月悟师兄不置可否,只是道:“心念通达,便是进步。”
我看着那两枚光茧,轻声道:“我会继续走下去,用我的方式。无论百年,还是千年。”
退出烟霞境,窗外月色正好。银宝在枕边睡得正香。
明日,又将启程。前路何方?随缘而去吧。
这赊刀之路,这逆天之旅,终究是一场漫长而孤独的修行。但心中有念,脚下有路,便不算寂寞。
古城一夜细雨,清晨的空气湿润清新。我谢过客栈老板,背上简单的行囊,抱着仍在打盹的银宝,再次踏上行程。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由缰,沿着官道向南而行。
关中平原沃野千里,秋色渐浓,路旁稻田金黄,农人正忙于收割,一派丰收景象。这勃勃生机与我体内的寂灭之意形成微妙平衡,行走其间,竟让我对“生死轮回”、“寂灭与新生”的奥义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混沌之力包容万物,这“荒芜”并非纯粹的毁灭,或许亦是另一种形式的新生开端?此念一生,只觉丹田内暗金“荒印”微微一颤,似乎更加圆融了一丝。
行至晌午,远远望见前方道旁有一茶棚,旌旗招展,供往来行人歇脚。我虽不饥不渴,但见银宝似乎有些蔫蔫的,便走了过去,寻了个干净座位坐下,要了一壶粗茶,一碟馒头。
茶棚里人不少,有赶路的商贩,有探亲的百姓,熙熙攘攘。我独自静坐,气息内敛,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却也不显突兀。
忽听得邻桌几个行商模样的汉子正高声议论。
“……听说了吗?江南那边出大事了!”一个瘦高个神秘兮兮地说道。
“又能有啥大事?莫非又是哪家小姐被狐仙迷了?”另一个胖商人打趣道。
“呸!比那邪乎多了!”瘦高个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是姑苏城外出异宝了!听说半月前,太湖水域夜放豪光,有渔民看到湖底有宫殿沉浮,还有人捞到了刻满古篆的玉简呢!”
“真的假的?怕不是以讹传讹吧?”旁人表示怀疑。
“千真万确!”瘦高个信誓旦旦,“我有个表亲在姑苏警察局当差,他说上面都派人来查了,封锁了好大一片湖域!而且不止警察,好多奇奇怪怪的人也都往那边赶,和尚道士,还有穿着古里古怪的,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太湖?宫殿?玉简?
我心中微动。太湖之地,我曾与那龙纹锁妖棺打过交道,深知其下隐藏着上古秘辛。如今异象频生,恐怕绝非空穴来风。那所谓的“宫殿”,会不会与那被封印的凶兽有关?或是其他上古遗迹现世?而那些赶去的“奇奇怪怪”的人,恐怕就是各方修士了。
这或许是一个契机。无论那异宝是何物,能引得各方云动,必然牵扯不小。其中说不定就有能助我稳固神魂、甚至关乎若寒珊珊苏醒的线索或机缘。
想到这里,我心中已有了决断。原本随缘而行的计划,似乎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喝完杯中残茶,放下几元钱,我起身离开茶棚。银宝似乎感应到我的心思,抬起小脑袋,轻轻叫了一声。
“走吧,”我摸了摸它的头,目光望向东南方向,“我们去江南,去姑苏,看看那太湖底下,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脚步不再悠闲,虽未施展遁术,却也比常人迅捷许多。身影掠过金黄稻田,消失在官道尽头。
江南水乡,太湖烟波,一场新的风波,似乎正在酝酿。而我,赊刀人齐振华,将携寂灭之力,再入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