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蹲在田埂上,手里捏着一根刚拔出来的野草,盯着远处李美丽埋头量管深的背影。太阳刚爬过山头,照得她脚边那双新鞋亮晃晃的。他没笑,也没动,只是把草茎在指间搓了搓,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转身朝村口走去。
他走得不急,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算盘珠子上,心里头的数拨得飞快。昨儿立的碑还热乎着,铜印嵌在石上,火字刻得深,可这火要是烧不出饭来,再旺也得熄。
县城西门菜市口,五点半,天刚透亮。李慕白蹲在第三家收购点的棚子底下,手里拎着半袋自家地里摘的青菜,眼睛却盯着旁边一辆板车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红光队”货。菜色鲜亮,根部削得齐整,每把都用草绳捆好,外头还裹了层油纸,纸上印着几个黑字:“红光农技推广站”。
收菜的老刘头正弯腰翻看,一翻一个准,连根都不拔。李慕白凑过去,把自家菜递上:“刘叔,今儿收不收?”
老刘头抬头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小李啊,不是我不收,是人家这货稳当,一天不断供,价还低两成。你这菜是好,可一季就一茬,中间断档,人家食堂等不了。”
李慕白没吭声,把菜收回来,蹲到一边,掏出个小本子,记下“包装统一、日供稳定、价格压低”十二个字。他又溜到另外两个点,问了同样的人,听了同样的话。回来路上,王铁柱扛着锄头等他,一脸得意:“昨儿我锄头都嵌进碑底了,你说这火能传多远?”
李慕白把本子塞进怀里:“传得再远,没人买,也是烧给自己看。”
王铁柱一愣,差点把锄头杵地上。
当天晌午,李慕白在村头老槐树下摆了张破桌子,桌上放着两把菜——一把是自家地里刚摘的,一把是从红光队收购点买来的。他敲了敲搪瓷缸子,把几个常跟着学技术的村民招呼过来。
“都来看看,”他说,“哪把像饭桌上的菜,哪把像地里的草。”
众人围上来,一眼就看出区别。红光队的菜整齐划一,自家的叶子大小不一,根上还沾着泥。
王铁柱不服气:“他们那是化肥催的!咱们这可是火土养的,根子干净,味儿正!”
李慕白点点头,当众掰开两根萝卜。红光队的瓤白脆,自家的略带黄,一闻,有股淡淡的焦香。
“他们赢在快、稳、便宜。”李慕白说,“咱们赢在味儿、根、土香。可现在买菜的不光看味儿,还得看能不能天天吃上。”
赵老汉拄着拐路过,听了两句,嘟囔一句:“火能传,也能烧出新路。”
李慕白眼睛一亮,当即把桌子一拍:“那就两条腿走路!不丢手艺,也不当老古董。咱们的菜要卖得出去,就得让人家知道它为啥不一样。”
有人嘀咕:“种地就种地,扯啥祖宗不祖宗的?”
李慕白不急,扭头冲村口喊了一声:“婉清!”
苏婉清提着个陶罐从远处走来,脸上还沾着灶灰。她把罐子往桌上一放,揭开盖子,一股浓香立刻散开。罐里是炖了一早上的萝卜土豆,汤色金黄,油花点点。
“尝尝。”她说。
王铁柱第一个伸手,捞了一块萝卜塞嘴里,嚼了两下,眼睛瞪圆:“这味儿……咋跟小时候吃的一样?”
“因为土一样。”李慕白说,“火土养根,根养菜,菜养人。他们大棚里长的菜,能炖出这味儿吗?”
没人说话。
李慕白接着道:“他们卖的是菜,咱们卖的,是地里烧了六代的火。这火不光在土里,也在菜里,在锅里,在饭香里。名字我都想好了——‘李家窑火菜’。”
“听着像药膳。”王铁柱挠头。
“那就再加点烟火气。”苏婉清翻开本子,刷刷画了几笔,“包装用青砖纹底,中间一个火焰篆字,底下写一行小字:‘根在火土,味自传承’。”
李慕白看了一眼,点头:“行,就这么定。”
王铁柱忽然一拍大腿:“那我锄头上的‘火’字,岂不是现成的商标?回头我拿红漆描一遍,往菜筐上一贴,谁敢仿冒?”
众人哄笑。
李慕白却认真起来:“商标这事儿,得讲究。咱们不光要让人认得,还得让人信。信咱们的菜是真火土种的,信这名字不是瞎编的。”
苏婉清低头记下:“品牌即信任,信任需标识。”
赵老汉在边上听了半晌,拐杖往地上一顿:“你们年轻人搞这些花哨的,老祖宗要是知道,怕是要骂人。”
李慕白转头看他:“那要是老祖宗知道,他烧的窑火,如今能烧出一村人的饭碗,您说,他还骂不骂?”
老头愣住,半晌,哼了一声,拄着拐走了。
会散了,人走得差不多,李慕白却没动。他蹲下身,从桌底下摸出一张从红光队菜包上撕下来的油纸,展开,盯着那行“红光农技推广站”看了许久。
苏婉清走过来,轻声问:“在想啥?”
“在想他们为啥能日日供货。”他手指敲着纸边,“大棚控温,化肥催长,人家是算着日子收菜。咱们靠天,靠土,靠火,可火再旺,也得有人买才行。”
“那咋办?”
“学。”他把纸折好,塞进衣兜,“不学,就只能看着人家把路走宽,咱们守着好东西,饿着肚子。”
苏婉清沉默一会儿,忽然说:“要不,咱们也弄个‘窑火认证’?谁家地里真用了火土法,发个牌子,贴筐上,让买家一眼认得。”
李慕白眼睛一亮:“这主意好。不光是牌子,还得有记录。谁家哪天埋的管,哪天调的土,全记下来,白纸黑字,谁也赖不掉。”
“我来记。”她说,“用新本子,专记‘窑火菜’的事。”
李慕白点头,刚要说话,王铁柱又蹽着大步冲过来,手里挥着一张纸:“你们看!李美丽抄的技术要点!她昨儿半夜溜去我家田头,拿手电照着量埋深!”
李慕白接过纸一看,字迹歪歪扭扭,但滴灌间距、肥土比例一项不落,连“火土三成,腐泥五”都写上了。
苏婉清皱眉:“她这是想抢在咱们前头?”
王铁柱冷笑:“她哥不让学,她自个儿偷师,胆子不小。”
李慕白却笑了:“偷师也得有本事用。她要真能种出来,说明这法子经得起考验。再说——”他把纸折好,塞进本子,“她要是真想干点正事,咱也不拦着。”
王铁柱急了:“那她要是打着‘窑火菜’的名头卖假货呢?”
李慕白眼神一沉:“那咱们就让她知道,火不是谁都能点的。”
他转身走向村部,脚步沉稳。苏婉清跟上,低声问:“接下来干啥?”
“第一步,把‘李家窑火菜’的名字定下来,画个样稿。”他边走边说,“第二步,选五户试点,统一包装,统一记录,先小范围试卖。第三步——”
他顿住,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红光队的油纸,展开,指着上面的字。
“咱们也印一批包装纸,但比他们多印一行字。”
“印啥?”
他盯着那行字,一字一顿:“李家窑火菜,根在洪武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