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县政府大楼三楼的会议室里，窗帘拉得只剩一条缝，初春的阳光挤进来，在红木长桌中间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像道划在桌面上的刀痕。墙上没挂横幅，只悬着块电子屏，亮着“隆安县干部作风问题问责会”几个黑字，字体冷硬，映得满室空气都发沉。
参会的人来得早，县府各部门的干部坐在左侧，腰背挺得笔直，却没人敢抬头；右侧是省纪委工作组的人，林晓坐在最边上，帆布包放在脚边，里面装着一叠用回形针别好的证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包带——那是前作查办医保案时用的包，边角磨得发白，此刻像在替她记着“民生不能忘”的初心。张桂兰坐在居民代表席，身边是王大爷、李婶和张大妈，她悄悄拽了拽王大爷的袖子，低声说：“大爷，等会儿别太激动，把话说清楚就行。”王大爷没说话，只攥紧了揣在怀里的诉求单，纸边被他汗湿的手捏得发皱。
高县长是最后进来的，穿着一身新换的深灰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眼底的红血丝。他走到主位旁的椅子坐下，刚要抬手端茶杯，手指碰到杯壁又缩了回去，转而摸了摸袖扣——那是枚镀金的扣，在昏暗里闪了下，像他前阵子招商时的意气风发，此刻却透着股虚浮的亮。
“人到齐了，会议开始。”省纪委工作组组长老赵的声音打破沉默，他拿起桌上的调查意见书，指尖划过纸面，“经省纪委核查，隆安县县长高明任职期间，存在‘不作为、慢作为’问题，具体涉及三项民生事务，均造成严重后果。”
话音刚落，高县长的喉结动了动，他抬眼扫过全场，目光在林晓身上停了半秒，又快速移开，落在电子屏上——像是那冷硬的黑字能给他找些底气。“赵组长，”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发紧，还带着惯常的官腔，“我想先说明，隆安财政确实紧张，我是为了统筹兼顾，才……”
“统筹兼顾？”林晓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满室的寂静又沉了几分。她弯腰从帆布包里掏出一叠照片，起身走到电子屏旁，第一张投上去的，是向阳里小区外墙的裂缝，半米长的口子张着，像道咧开的嘴。“高县长说的统筹，是去年10月向阳里改造方案通过后，您压着不签字，任由墙皮裂到能砸车？还是今年1月，李婶的医保报销单上，您签的‘暂缓支付’，让她断药两天，差点送命？”
高县长的脸瞬间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老赵抬手打断：“先看证据。”
林晓按下遥控器，电子屏上跳出张“招商-民生对比时间线”，左边列着高县长的招商行程：2024年8月15日，赴沿海招商；9月23日，举办招商签约仪式；11月7日，接待企业考察团；2025年1月10日，召开招商庆功会。右边对应着民生问题的恶化：8月16日，向阳里首次信访，回复“等县长审批”；9月24日，李婶的报销单被压；11月8日，菜市场第一位老人被绊倒；1月11日，王大爷因漏雨地滑摔跤。
“您忙着招商的每个日子，都有老百姓在受苦。”林晓的声音里没带怒气，却字字戳人，“2024年11月8日，您在酒店陪企业代表吃饭时，菜市场的张大妈被菜筐绊倒，摔断了右腿；2025年1月10日，您拿着招商奖金拍照时，王大爷正拄着拐，在信访局门口等您的‘审批’。”她按下播放键，一段录音流出来，是高县长跟秘书的对话，声音懒洋洋的：“民生的事缓一缓，招商是今年考核重点，别让这些小事耽误了。”
会议室里没人说话，左侧的干部们开始低头，有人悄悄拿出笔，却没地方可写；张桂兰的眼圈红了，她想起去年冬天，王大爷在雪地里拄着拐找政府的样子，风把他的中山装吹得鼓起来，像只单薄的鸟。
“这还不是全部。”林晓又换了段视频，是县政府门口对峙那天拍的——王大爷拽着高县长的袖子，中山装的袖口“刺啦”一声裂开，高县长脸色发青地甩开手，转身就往楼里跑，嘴里喊着“让住建局明天去看”。视频里还能听到居民们的喊声：“别跑！给个准信！”
高县长的手指开始发抖，他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就被老赵的话呛得咳嗽起来：“高县长，您说的统筹兼顾，就是让老百姓在雨里等、在病里熬？前作滨海医保案查办时，就明确过‘民生支出优先’，您是没学，还是不想学？”
“我……”高县长放下茶杯，茶水滴在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我没不想学，就是觉得招商能带动经济，等有了钱，再解决民生也不迟……”
“等有了钱？”王大爷突然站起来，怀里的诉求单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手指抖得厉害，半天没捏住。张桂兰赶紧帮他捡起来，递到他手里。王大爷攥着单子，声音发颤却很响：“高县长，我等了8个月，跑了7次政府，每次都让我等——等您招商，等您审批，等您有空。可我家的屋顶不等啊！雨漏得床都没法睡，我孙子的课本泡烂了三本！我摔了一跤，膝盖到现在还疼，您说的‘等有了钱’，要等我死了才来吗？”
没人接话，电子屏的光映在王大爷的脸上，他的皱纹里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药膏，那是上次摔跤时蹭的。李婶也站起来，从包里掏出个空的胰岛素盒子，举在手里：“高县长，您看这个，我断药两天，晕过去的时候，还想着‘等报销下来就好了’。可我差点没醒过来啊！我儿子在外打工，打电话哭着说‘妈，我给你寄钱’，我不敢要——他要养孩子，哪有多余的钱？您压着的不是报销款，是我的命啊！”
张大妈没站起来，她把x光片放在桌上，推到长桌中间：“我这腿，摔断后躺了一个月，医药费花了八千多。菜市场占道那么久，我跟街道办说，他们让我等您审批。我就想问问，您审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老人摔一跤，可能就起不来了？”
三位老人的话像三块石头，砸在满室的沉默里，溅起的全是民生的苦。林晓看着高县长，他的头已经低下去，下巴抵着胸口，能看到他鬓角的白发——比第一次见他时多了不少，却没人再觉得他“斯文”，只觉得那白发里，藏着太多被拖延的民生债。
“高县长，”老赵拿起桌上的损失清单，念得很慢，“向阳里改造拖延，额外支出维修费150万；12名患者因报销被压，产生额外医疗费20万；菜市场3名老人摔跤，医疗费、误工费8万。合计178万——这都是您‘等有了钱’造成的损失，比您去年招商的奖金，多了整整三倍。”
高县长突然抬起头，眼圈红了，却不是因为愧疚，更像被逼到绝境的慌乱：“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怕超支被问责，怕招商搞砸了……我在发改委待了五年，好不容易才当上县长，我不想出错啊！”
“不想出错，就看着老百姓出错？”林晓的声音软了些，却更戳心，“前作医保案里的贪官，也说过‘不想出错’，可他们忘了，干部的‘不出错’，该是让老百姓‘不受苦’，不是自己的乌纱帽不出事。您怕担责，怕丢官，可您有没有想过，王大爷怕的是屋顶塌下来，李婶怕的是断药死了，张大妈怕的是再也站不起来——他们的怕，比您的怕，重多了。”
高县长没再说话，他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脸，却越擦越湿。电子屏还亮着，停在那张“时间线”上，左边的招商行程密密麻麻，右边的民生苦难清清楚楚，像两道永远无法重合的线。
会议室里的阳光慢慢移开，那条细长的光带从桌面滑到地上，照在张桂兰的鞋上——那是双旧布鞋，鞋尖磨破了，是跑政府时蹭的。她悄悄碰了碰林晓的胳膊，低声说：“够了，老百姓的苦，说清楚就行。”
林晓点点头，关掉电子屏，会议室里暗了下来，只有窗外的天光透进来，落在高县长的背上，像道沉重的影子。老赵看了眼手表，说：“证据展示完毕，下一项，宣读问责决定。”
高县长的身体晃了晃，他抬手扶住桌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左侧的干部们终于有人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同情，有惋惜，更多的是一种“终于有了结果”的释然。王大爷把诉求单叠好，重新揣进怀里，李婶收起胰岛素盒子，张大妈把x光片放进包里——他们的苦，终于有人看见，有人听见，也有人要为此负责了。
窗外的风刮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贴在会议室的玻璃上，像一张张想说却没说出口的民生诉求。林晓看着窗外，想起前作查办医保案时，也是这样一个初春，患者们拿着药盒，在纪委门口等结果。那时她就知道，不管是贪腐还是躺官，只要伤了民生，就总有被问责的一天。而今天，隆安的老百姓，终于等来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