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乐章,是“生命脉搏”——主轴组件的装配。
主轴,是车床跳动的心脏。一根直径五十毫米、长一米的高碳钢毛坯,被固定在临时的台钳上。
“锉削粗加工,砂布精加工。”商砚辞亲自示范,“最终的圆度误差,必须小于零点零五毫米。”
“沙沙”的锉磨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匠人们的手中多了一件利器——商砚辞设计的、最原始的“外径千分尺”。他们不再是盲目地打磨,而是在数据的指引下,进行着一场精密的“微雕”。
真正的点睛之笔,在于轴承。
“青铜衬套。”商砚辞取来两个早已铸好的青铜圆环,“将其压入主轴箱的孔中。衬套与主轴之间的间隙,控制在零点一到零点二毫米之间。”
这个间隙,既要保证主轴能够灵活转动,又不能因为旷量过大而产生震动。这是一个魔鬼般的平衡。负责装配的匠人,屏住呼吸,用涂抹了猪油的衬套,在那根同样涂抹了油脂的主轴上,反复地试探、研磨。
当主轴最终被装入主轴箱,用手轻轻一拨,便能悄无声息地、顺滑地转动数十圈才缓缓停下时,整个工坊响起了一片压抑的惊叹。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顺滑的转动。在他们眼中,这已不是机械,而是艺术。
“热套齿轮!”商砚辞的声音将他们从沉醉中唤醒。传动齿轮被加热到大约200摄氏度,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套在主轴的末端。冷却后,齿轮便如生长在其上一般,与主轴紧紧地抱死在一起。最后,再用销钉进行固定,双重保险 。
至此,车床的心脏,开始有了搏动的力量。
第三乐章,是“神之指尖”——进给机构的搭建。
如果说主轴是心脏,那么进给机构,便是操作者意志的延伸,是那只掌控一切的、神明的手指。而这手指的灵魂,便是丝杠。
“梯形螺纹,螺距六毫米。”
这个要求,是整台车床制造过程中,最大的、也是最后的一道天堑。如何在一根长长的钢棒上,加工出均匀、精确的螺纹?
商砚辞没有藏私。他取出了一张更为复杂的图纸,上面画着的,是一台小型的、简易的“丝杠切削附件”。它利用一个标准的螺母作为引导,带动一个固定的刀具,在旋转的钢棒上,刻划出螺纹的轨迹。
这,便是“用机器制造机器”的理念,第一次,以一种具体而微缩的形式,展现在众人面前。
当那根闪烁着冰冷光泽、布满了完美梯形螺纹的丝杠,终于被制造出来时,所有匠人都沉默了。他们看着这根仿佛由神明亲手打造的杰作,心中涌起的,已不再是震撼,而是一种……近乎于哲学的思考。他们隐约感觉到,他们正在开启的,是一个可以自我繁殖、自我进化的、全新的物种。
青铜螺母的配制,成了对这套新理论的最后一次大考。当那枚与丝杠配合间隙小于零点一毫米的螺母被装上,当直径两百毫米的巨大手轮通过锥齿轮,带动着刀架在导轨上进行第一次平稳、顺滑、不带一丝旷量的移动时,陆师傅的眼中,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热泪。
他知道,他们成功了。他们不再是凡人,他们是造物主。他们在这座幽深的地底,亲手孕育出了一个钢铁的、即将改变世界的……神。
最后的时刻来临。
地底工坊内,空气凝重得如同水银。所有的喧嚣都已沉寂,只剩下远处水轮机传来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低沉而持续的嗡鸣。牛油灯的光芒,在这一刻似乎都失去了温度,只能无力地勾勒出那台静静伫立在工坊中央的、钢铁巨兽的黑色轮廓。
它已经完整了。
枣木的床身沉稳如山,闪烁着寒光的导轨如同两条通往未来的铁轨。主轴箱内,那颗钢铁的心脏正蓄势待发。刀架之上,那枚由最顶尖高碳钢锻造、经过淬火处理、刃口硬度高达hRc50以上、拥有着完美15度前角与8度后角的切削刀,如同毒蛇的獠牙,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
十二位“工程师”和他们的学徒,屏息侍立,如同等待神谕降临的信徒。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激动与一种近乎于宗教般的虔诚。
商砚辞站在机器前,他将进行最后的、神圣的祝祷——空运转测试。
“主轴旋转检查。”他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响起,清晰而冷静。他没有立刻接通动力,而是伸出手,用手掌轻轻拨动主轴末端的皮带轮。
嗡……
主轴悄无声息地、顺滑无比地转动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卡滞或异响 。所有人的心,都随着那完美的转动,微微一松。
“进给机构测试。”
商砚辞转动着那巨大的手轮。刀架如同在他的意志驱动下,沿着导轨平稳地前后移动,丝般顺滑,不带一丝跳动 。
“传动系统检查。”
他走到墙边,拉下了一根巨大的杠杆。那是连接着河畔动力源的、离合器的总开关。
“咔嗒!”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早已在小屋内待命的皮带,被瞬间张紧,将那源于江河的磅礴之力,引入了这座地底的圣殿。
“吼——”
整座工坊,开始微微震颤。天花板上的尘土簌簌落下。主传动轴开始旋转,带动着连接车床的皮带轮,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
“接合!”商砚辞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陆师傅的身上。
陆师傅走上前,他的手,在触碰到那冰冷的离合器踏板时,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踩了下去。
皮带发出一声短促的“啪”的脆响,猛地套上了主轴上空转的皮带轮。
下一刻,龙,苏醒了。
“嗡——嗡——嗡——”
那不再是手摇时的轻吟。那是一种充满了压倒性力量的、持续不断的、雄浑的轰鸣!主轴开始以每分钟三十转的低速稳定旋转,整个机器都在这股力量的驱动下,发出和谐而有力的共鸣。
工坊内,仿佛响起了一曲由钢铁与水流奏鸣的、创世纪的交响!
“上工件!”
商砚辞的声音,穿透了轰鸣。
一块粗糙、丑陋、布满了铸造痕迹的生铁棒,被小心翼翼地装夹在了新制的三爪卡盘之上。陆师傅亲自转动卡盘的钥匙,看着那三个卡爪以完美的同步性,将那根不规则的铁棒牢牢地、精准地定心夹紧 。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商砚辞的目光,落在了陆师傅的身上。这位曾经最坚定的守旧者,此刻,将成为新纪元的第一位执刀人。
陆师傅走到了手轮前。他没有立刻转动,而是抬起头,看向商砚辞。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激动、敬畏,以及一种……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出去的、绝对的信任。
商砚辞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陆师傅深吸一口气,那只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握住了手轮的摇柄。他开始转动。
刀架,载着那枚闪烁着寒光的“神之指尖”,缓缓地,向着那根正在旋转的、丑陋的铁棒,逼近。
一寸。
一分。
一厘。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止了。
“吱——呀——!”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要撕裂人耳膜的嘶鸣,在工坊内悍然炸响!
那是钢与铁的第一次对话!是新纪元的第一声啼哭!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了那刀尖与铁棒接触的地方。
然后,他们看到了神迹。
一条闪烁着妖异的、蓝紫色光芒的、如同丝带般完美的金属屑,从那接触点上,螺旋着、飞溅着,被连续不断地剥离出来!那不是切削,那是创造!是在用绝对的力量,为一块混沌的顽铁,重塑筋骨!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滚烫的、令人迷醉的金属香气。
刀架平稳地移动着,从铁棒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所过之处,那粗糙丑陋的表皮被无情地剥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光滑得如同镜面、在灯火下反射出耀眼银光的、全新的表面!
当刀架走到尽头,当陆师傅停下转动,当商砚辞再次踩下离合器,让那颗轰鸣的心脏重新归于沉寂时,整个工-坊,依旧是一片死寂。
匠人们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根铁棒。
不,那已不再是一根铁棒。
那是一件艺术品。一件由绝对的圆与绝对的光滑构成的、充满了冰冷的、几何学美感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造物。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嘲笑着所有人类用双手创造出来的、充满了瑕疵与不完美的“杰作”。
陆师傅缓缓地松开手,他踉跄着,走到那台尚有余温的机器前。
他伸出那双颤抖的手。
他没有去触摸那件闪闪发光的、宛如神赐的成品。
他的手,越过了它,轻轻地,如同触摸最神圣的圣物般,落在了那冰冷的、沾满了油污的、毫不起眼的……铸铁床身之上。
他抬起头,看向商砚辞。
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已是热泪纵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看着那个年轻人,那眼神,不再是看一个“总管”,一个“大人”。
那是在看一个先知。
一个亲手为他们,开启了一个全新纪元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