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赏菊宴的喧嚣与华彩,随着暮色渐深而缓缓散去。百官勋贵们依序告退,车马辚辚,驶离皇城,各自回归府邸。然而,宴会上那两首石破天惊的咏菊诗,以及元景帝毫不掩饰的激赏之情,却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其涟漪正在京师权力核心圈层中迅速扩散,激荡着不同人的心绪。
丞相赵崇明的青呢小车,在护卫的簇拥下,平稳地行驶在返回相府的路上。车厢内,光线昏暗,赵崇明闭目靠坐在软垫上,面色平静无波,仿佛今日宴会上的一切,都未曾在他心中留下丝毫痕迹。唯有那放在膝上、指节微微泛白、缓缓摩挲着一块温润玉佩的手,泄露了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回到相府,屏退左右,独自步入那间充斥着墨香与威压的书房后,赵崇明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才彻底卸下。他并未像寻常人那般暴怒或焦虑,只是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邃如古井,暗流汹涌。
“萧景珩……”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寒意。今日宴席之上,他全程冷眼旁观,看着那个年轻人如何从容化解刁难,如何以两首风格迥异却同臻化境的诗作惊艳全场,更看着元景帝眼中那愈发浓重的欣赏与期许。
这种欣赏,这种期许,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以往,他虽也留意萧景珩,但更多是将其视为一个有些才情、运气不错的后起之秀,或许可加以笼络,或许可适时打压,但终究未将其摆在足以撼动格局的位置上。然而,今日之后,他彻底改变了看法。此子不仅才学惊世,更可怕的是其心性——面对突发刁难,那份沉稳镇定;面对帝后盛赞,那份不卑不亢;尤其是那两首诗中所展现出的,既能恬淡自守,又能胸怀天下的格局与潜力……这绝非常人所能及。
更关键的是,陛下显然已经将其视为未来重要的辅弼之臣来培养。若让其继续这般成长下去,羽翼渐丰,再加上可能获得的皇室姻亲加持,赵崇明何等人物,皇后对梁婉清的低语与梁婉清当时的反应,他虽未亲见,却能推测出七八分。必将严重冲击现有的朝堂平衡,尤其是对他赵相一党的势力,构成巨大的威胁。
“直接打压,已非上策。”赵崇明冷静地分析着局势。经过贡院风波和今日宴会,萧景珩圣眷正浓,声望如日中天,此时若再明目张胆地针对,不仅难以奏效,反而容易引火烧身,徒惹陛下猜忌。孙知远、吴谦之流的手段,过于急躁浅薄,难成大事。
“需得另寻他策。”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厉芒,“既要准,又要狠,更需耐心。”
他沉吟良久,转身走回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并未立刻落笔。他在脑中仔细梳理着萧景珩的弱点。诗文才华?此乃其立身之本,难以从此处直接否定。政务能力?三角淀工赈之事,已证明其确有实干之才,短期内难觅错处。那么,突破口在哪里?
忽然,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是人,便有软肋,有行为,便有迹可循。萧景珩的软肋,或许正隐藏在他的“优势”之中。
其一,诗文。诗可言志,亦可贾祸。萧景珩以往诗作虽佳,然其交际渐广,尤其是那“景珩诗社”,汇聚了不少年轻官员和士子。若能从其平日唱和、或诗社流传出的诗文中,寻章摘句,穿凿附会,扣上“影射朝政”、“谤讪君上”、“结党营私”的罪名,便是现成的把柄。此计需耐心,需有精通文墨且善于罗织之人细心搜集、巧妙解读。
其二,人际。萧景珩声望越高,依附者众,其中难免良莠不齐。若能暗中引导,令一些有问题的官员或士子主动攀附,或设法制造其与某些敏感人物,如已致仕但对朝政仍有影响的老臣、或有拥兵之权的将领子弟,交往过密的“证据”,便可构陷其“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此计更险,但若成功,杀伤力极大。
其三,根基。其名下“景珩书局”乃营利之所,亦是其传播声名之渠道。商人重利,岂能毫无瑕疵?需派人严密监视,查其账目往来有无偷漏税赋,查其刊印书籍有无违禁内容,甚至……可否设法“制造”一些对其不利的物证?
想到这里,赵崇明心中已有定计。他唤来守在门外的首席幕僚,一位面色苍白、眼神锐利的中年文士。
“传话下去,”赵崇明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感情,“对于那位萧侍讲学士,近期之内,所有人需谨言慎行,不得与其发生正面冲突。然,暗地里,需加派人手,给老夫盯紧三件事:其一,其所有诗文往来,尤其是诗社内部流传之作,一字一句,皆需抄录备案;其二,其人际交往,特别是与各部院官员、军中将领子弟、乃至宗室人员的接触,详加记录;其三,其名下书局的经营状况、账目往来、刊印书目,给老夫细细地查!”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更盛:“告诉他们,做事要隐秘,要耐心。老夫要的,不是捕风捉影的诋毁,而是……确凿的‘实证’。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立刻报我,不得擅自行动!”
“是,相爷!”幕僚心领神会,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赵崇明独自立于阴影中,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如同一只等待时机的老狼。赏菊宴的欢歌笑语已远,但一场更加隐蔽、更加凶险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他深知,对付萧景珩这样的对手,必须一击必中,而在这之前,需要的是无尽的耐心和阴冷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