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馆,甲字上房。
这里是专门用来接待各藩属国贡使和朝廷特邀名流的住所,如今被整个包了下来,成了岳麓书院“卫道辩团”的下榻之所。
“神童事件”的发酵,让林复之的声望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点。
他此刻,已经隐然成为了南来儒生阵营中无可争议的领袖。
就连德高望重的山长张元祯,在与他对谈时,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问询和倚重的意味。
此刻,房内。
林复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绝对的心腹。
“林公子,咱们这一招‘文曲星下凡’,真是妙到了毫巅!”一名心腹满脸兴奋,语气里全是崇拜,“现在京城上下,舆论已经完全倒向了我们!明日的大辩论,我看那皇帝小儿,还有何面目登上辩台!”
“是啊!天命都站在我们这边,他再辩,就是与天争,就是逆天而行!”
林复之却只是淡淡地呷了一口茶,脸上没有半分得意。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你们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那位陛下,绝不会因为区区一个‘神童’就束手就擒。”
他将茶杯重重放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神童’,只不过是开胃菜。”
“它的作用,不是为了直接击垮他,而是要把他死死地钉在辩论场上,让他骑虎难下,不得不来。”
林复之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真正的好戏,在后头。”
他从一个随身携带的精致小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块婴儿拳头大小、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焦黑的石头。
另一样,则是一个瓷瓶,里面装着半瓶无色透明,却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
“这是……”心腹们不解地看着这两样东西。
“这是‘天意’。”林复之的语调压得极低,如同恶魔的私语,“我要让‘天’,在明日辩论开场前,再说一次话。”
他将瓷瓶里的液体,缓缓地滴在那块黑石之上。
那液体,是他早年游历时,从一个西域炼金术士手中高价购得的“蚀石水”,正是硝酸的原始形态。
液体滴落,黑石表面瞬间发出一阵“滋滋”的声响,冒起了黄色的烟雾,一股更强烈的酸味弥漫开来。
林复之无视了这股气味,他用一根早已备好的铁钎,在那块被酸液腐蚀得松软的石面上,小心翼翼地刻画起来。
他刻下的,是几个扭曲的、状若符篆的古文。
笔画不多,但充满了古老和神秘的气息,任谁见了,都不会认为这是人力所为。
“公子,这……这是要作甚?”一个心腹看得心惊胆战道:“莫非是要伪造祥瑞?”
林复之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冰冷。
“我已查明,京郊西山皇家猎场,近日夜有流星划过。今夜,你便带人将这块石头,偷偷埋进猎场的土地里。”
“待明日辩论即将开场之时,你们就安排好人手,在奉天殿广场外‘偶然’传出消息,就说西山猎场天降陨石,上有古文!”
他终于刻完了最后一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眼中满是疯狂。
“一个神童,已是天意示警。”
“再加上一块天降的、刻有警示文字的陨石祥瑞……”
“两相印证,便是不容置疑的‘天谴’!”
林复之抬起头,脸上露出了病态的笑容。
“到那时,他皇帝朱祁钰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辩论‘治国之道’?他还有什么合法性继续推行他的‘格物之学’?”
“他若还敢强辩,便是公然与天意为敌!天下士子之心,将彻底与他离散!”
“这一击,将彻底摧毁他进行辩论的合法性!”
两个心腹听得浑身颤栗,看向林复之的眼神,已经从崇拜,变成了深深的畏惧。
这已经不是辩论,这是诛心!
……
同一时间的皇宫深处。
被称为“作战推演室”的殿阁内,灯火通明。
巨大的沙盘上,模拟的并非边关城防,而是整个京师及京郊的详细地形,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山丘,都纤毫毕现。
朱祁钰负手立于沙盘前,但他关注的,却不是京城。
他的目光,落在了代表着京师与天津卫之间那条铁路线的模型上。
他对身旁的袁彬下达了一道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命令。
“通知天津卫方面。”
“朕的‘祥瑞’,今晚必须完成装车。”
“明日午时,辩论开场之后一个时辰,这列火车,必须准时抵达京城东站。”
“祥瑞?”
袁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困惑。
“陛下,咱们的祥瑞,为何要从天津卫运送而来?是何物?”
朱祁钰神秘地一笑,转过头,拍了拍袁彬的肩膀。
“林复之的祥瑞,是做给眼睛看的,虚无缥缈。”
“朕的祥瑞,是拿给肚子吃的,实实在在。”
袁彬依旧不解,但他没有再问,只是躬身领命,转身立刻去安排传讯。
朱祁钰看着他的背影,再次打开了系统。
【正在执行一次白银级投资……】
【投资目标锁定:采石匠,孙二狗。】
【历史负面结局:此人于京郊西山采石时,偶然发现一块奇特的铁陨石。他以为是祥瑞,欣喜若狂上报官府,却因说不清来路,反被诬告为偷盗皇家猎场内的‘景观石’,被打入大牢,最终屈打成招,病死狱中。】
“锦衣卫应该已经到了。”朱祁钰心中暗道。
正如他所料,京郊西山脚下,一处简陋的茅草屋外。
刚刚发现那块“奇石”,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的孙二狗,就被几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堵在了门口。
他本以为大祸临头,却没想到,对方只是掏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买”下了他那块还没捂热乎的石头。
为首的锦衣卫小旗,掂了掂那块颇为沉重的铁陨石,冷冷地对孙二狗说道:“这石头,你从没见过,记住了吗?”
“记……记住了!小人啥也没见过!”孙二狗抱着那袋足以让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的银子,点头如捣蒜。
夜色深沉,双线并行。
林复之的心腹,正鬼鬼祟祟地将那块伪造好的“陨石”,埋入西山皇家猎场的预定地点,小心翼翼地伪装着现场。
而在数里之外的另一条小路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载着那块真正的、黝黑的铁陨石,悄无声息地驶向皇宫。
京城之内,暗流涌动。
一场围绕“祥瑞”的真假对决,即将先于唇枪舌剑的大辩论,提前爆发。
……
夜空中,星河璀璨。
皇家科学院的最高处,新建成的天文台上。
新任首席算学博士陈景,正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袍,痴迷地将眼睛凑在一架巨大的、由黄铜铸造的望远镜前。
这是皇帝陛下特批给他的“玩具”。
通过镜筒,那遥不可及的月亮,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甚至能隐约看到上面凹凸不平的环形山。
他颤抖着手,拿出纸笔,开始尝试用他烂熟于心的数学工具,去计算那遥远星辰的轨迹。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宇宙是如此的浩瀚无垠。
“原来……原来我的数字,真的……真的可以丈量星辰……”
陈景喃喃自语,眼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的世界,不再是那个困于柴米油盐和他人白眼的破败杂院。
他的世界,是这片广袤无垠的星辰大海。
一个沉迷于构陷圣君的阴谋诡计。
一个开始触摸宇宙真理的科学基石。
林复之与陈景。
两人的格局、眼界,乃至他们的未来,已然判若云泥。
东方,天际线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黎明将至。
林复之站在会同馆的露台上,看着远方那即将升起的朝阳,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他坚信。
今天过后,那位年轻皇帝的威严将彻底扫地,他的新政将沦为笑柄。
他,再也无颜面,在天下人面前,提起“格物”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