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看着眼前的碧桃,心中亦是百感交集。
当年的自己,虽有向上的心,却终究……缺了几分运气,或者说,缺了那份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曾是贵妃宫中的宫女,说起来,也算是在贵人身边伺候,比起那些洒扫庭院的,不知体面了多少。
外人看来,她衣着光鲜,行动有度,能在贵妃宫中行走,已是了不得的造化。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在那群真正掌权的女官和主子们面前,她依旧只是那个需要时刻低着头,谨小慎微的“秀珠”。
她记得那些身着尚仪品级服制的女官们,她们步履从容,言谈清晰,不仅能将宫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时甚至能与主子对答如流,引经据典。
她们无需像她一样,只能被动地听从吩咐。
而她呢?
她虽然也学规矩,也努力做好分内事,但终究只是在固定的框框里打转。
她见过尚服局的女官如何品评一匹新贡的云锦,那侃侃而谈的模样,自信而耀眼,那份从容和专业,让她只能仰望。
她离她们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她们官服上精致的刺绣,却又那么远,远得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不是没有羡慕过,不是没有在心里悄悄生出过一丝不甘的野望。
可那时的她,被宫规和现实牢牢束缚着,总觉得那条路太过遥远,太过艰难,不是她这样毫无根基的宫女可以肖想的。
她最终选择了另一条相对“安稳”的路,凭借在贵妃宫中积累的资历,得以出宫,成为了备受高门大户尊敬的教习嬷嬷。
这固然是一条不错的出路,各府也待她不薄。
可夜深人静时,回想起宫中的岁月,她心头偶尔也会掠过遗憾。
若是当年…再拼一些,或者,若是当年也有人像她现在点拨碧桃一样,为她推开那扇窗,让她更早地看清那条路的存在,她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她是否,也能穿上那身象征品级与能力的女官服制,而不仅仅是作为一个旁观者,仰望着那些身影?
这个念头,如同幽微的火星,在她沉寂的心底闪烁了一下,旋即又被她按捺下去。
过去不可追,她早已接受了如今的命运。
但是…眼前这个叫碧桃的丫头,这般的悟性,这般的韧性,这般的肯吃苦…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隐隐透出内里的光华。
“若是她…”
张嬷嬷看着碧桃那双因为听到新奇事物而亮得惊人的眼睛,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若是她,能走上那条路,是不是…也算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当年的那一点点遗憾?”
这个想法让她的心尖微微发烫。
她知道自己这番话说得有些逾矩了,夫人只是让她教规矩,没让她给丫头画这么大一张饼。
但她忍不住。
她在这丫头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一种挣脱既定命运轨迹的可能性。
哪怕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哪怕前路荆棘密布,但至少,她应该让这丫头知道,天地有多广阔。
于是,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旧事,语气依旧保持着那份过来人的淡然。
“当然。”
张嬷嬷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那离你太过遥远。便是宫中女子,能跻身女官之列的也是少数。尤其当今,姜尚宫统辖六局,治下极严,要求更是苛刻。她手下的女官,无一不是千里挑一,不仅要规矩礼仪无可挑剔,更要胸有丘壑,眼明心亮。我们如今学的这些辨认器物、识得几个字,在姜尚宫看来,恐怕连皮毛都算不上。”
她说着,拿起桌上那幅简单的山水字画,指了指上面的落款和印章。
“譬如这个,你只需知道这是幅画,落款是作者名号便可。但若在姜尚宫手下,你或许还需知道这画家生平,属于何派,笔法有何特点,这印章是何材质,篆刻风格如何…学问深着呢。”
碧桃顺着嬷嬷的手指看去,那原本在她眼中只是一幅“好看的画”的卷轴,此刻仿佛突然被赋予了她无法看透的深意。
姜尚宫……
这个名字被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底。
那会是怎样的一位人物?
她手下的女官,又是何等风采?
“好了,莫要好高骛远。”
张嬷嬷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于你而言,能将眼下这些学好,不出差错,便是本分。后日寿宴,紧跟着夫人,多看,多听,少说,谨记规矩,便是矣。”
接下来的练习,张嬷嬷果然不再如之前那般严苛。
纠正碧桃持握卷轴的姿势时,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碧桃的手腕,示意她角度再抬高些许,那戒尺始终放在桌上,未曾拿起。
讲解一个复杂的字时,见碧桃蹙眉,她甚至难得地又重复了一遍,指尖在纸上划过,耐心分解笔画。
这种悄然的改变,碧桃敏锐地感受到了。
她学的更加用心,不仅记住嬷嬷教的,也会在心里默默多想一层。
训练结束时,碧桃照例行礼告退。
张嬷嬷看着她依旧恭敬却似乎比往日更挺直几分的背影,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水。
该点的,她已经点了。
至于这种子能否在这丫头心里生根发芽,又能长到哪一步,就看她的造化和……缘分了。
毕竟,那上京,那宫墙,对如今的碧桃来说,还太远太远。
从静心斋出来,她顾不上休息,立刻回到耳房,拿出纸笔开始画图样。
可刚画了几笔,就发现不对。
她平日做女红在行,画图样却非所长,画出来的麒麟歪歪扭扭,毫无威武之态。
眼看日渐西斜,她心中越发焦急。
若是画不出让二少爷满意的图样,不知他又要如何刁难。
正当她对着纸张发愁时,红梅端了晚膳进来。
“阿姊,先吃饭吧。”
碧桃哪有心思吃饭,但见红梅关切的眼神,还是接过饭碗,勉强吃了几口。
“阿姊。”
红梅小声说。
“我方才去小厨房,听说二少爷今日在练武场发了好大的火,把陪练的小厮都骂哭了。”
碧桃手中筷子一顿。
“为何?”
“好像是因为箭术不如意。”
红梅压低声音。
“二少爷向来好强,今日不知怎么了,射偏了好几箭,气得把弓都摔了。”
碧桃若有所思。
二少爷心情不佳,难怪今日格外难缠。
若是今晚图样不合他意,只怕真要受责罚。
她放下碗筷,重新拿起笔,却仍不知从何下手。
“阿姊。”
红梅犹豫片刻,说道。
“我虽不懂画图样,但记得针线房的李娘子最擅长这个。要不……我去求她帮帮忙?”
碧桃摇头。
“不可。二少爷特意交代要我亲自画,若让人代笔,他定能看出来。”
说来也怪,经过下午那一番关于“女官”和“见识”的冲击,再回想二少爷薛允琛那挑剔的模样,她心中竟平和了许多,甚至隐隐生出一种不愿被看轻的斗志。
或许今日教的青花纹饰,那流畅的线条,精美的图案,或许可以借鉴一二。
她重新铺纸,回忆青花瓷上的云纹、水纹,试着融入麒麟图中。
这一试,果然比之前好了许多。麒麟的姿态渐渐有了模样,虽不算精湛,倒也看得过去。
待她画好三套衣裳的图样,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她匆匆收拾了东西,往惊蛰院去。
到了书房外,只见里面灯火通明。她轻轻叩门。
“二少爷,奴婢送图样来了。”
“进来。”
薛允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碧桃推门而入,见薛允琛正坐在书案前,手中把玩着一支玉笔。
他今日似乎心情仍不佳,眉宇间带着几分烦躁。
“图样画好了?”
他头也不抬。
碧桃将图纸奉上。
“请二少爷过目。”
薛允琛接过图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随即目光定住。
他仔细看了看图上的纹样,又抬眼打量碧桃。
“这是你画的?”
“是。”
碧桃垂首。
“倒是有些新意。”
薛允琛语气缓和了些。
“这麒麟纹融了青花笔意,回字纹也别致。看来确实费了心思。”
碧桃心中稍安。
“二少爷满意就好。”
薛允琛却未立刻放她走,反而问道。
“今日张嬷嬷教了什么?”
碧桃一怔,不知他为何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回答。
“教认了几样器物,还有几个字。”
“哦?”
薛允琛挑眉。
“认得哪些字了?”
“认得‘薛’、‘谢’、‘寿’、‘福’,还有‘茶’、‘酒’、‘食’。”碧桃答道。
薛允琛随手拿起一张纸,写了个“琛”字。
“这个字可认得?”
碧桃摇头。
“这是我的名字。”
薛允琛将纸推到她面前。
“记住了,下次若再认不得,定不轻饶。”
碧桃心中诧异,不知二少爷为何突然教她认字,但还是恭敬应下。
“是,奴婢记住了。”
薛允琛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挥手。
“去吧。衣裳好生做着,若是做工不及图样,我可不依。”
碧桃如蒙大赦,行礼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