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靖王府的书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云暮那句“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利用罢了”,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不仅刺向萧衍,也将她自己伤得体无完肤。她挺直着背脊,一步步走出书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玻璃上,痛彻心扉,却又带着一种自毁般的快意。
萧衍站在原地,手中那幅婉妃画像变得滚烫而沉重。他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的心尖上。他想开口叫住她,想将她狠狠拥入怀中,告诉她不是这样的,他萧衍从未将她当作任何人的影子!
可喉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婉妃之死的真相,牵扯太大,背后的黑手可能就潜伏在皇宫的每一个角落。知道得越多,对她越危险。他宁愿她恨他,怨他,也好过她因知晓真相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砰!”
书房的门被云暮从外面带上,不重,却像是一记重锤,砸碎了过去数月来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生死与共的交付、以及那些暗夜里悄然滋长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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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暮没有回那个被萧衍精心布置、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竹苑。
她直接去了王府最西边,那个她初入府时居住的、偏僻破旧的院落——听雪苑。这里久无人居,只有两个粗使婆子偶尔打扫,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霉味。
她推开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没有点灯,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看着屋内简陋的陈设:一张硬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两把歪斜的椅子。与竹苑的精致温暖相比,这里才是她本该待的地方。
也好。云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褪去靖王“心爱之人”那层虚幻的华裳,做回她自己。
她走到床边,和衣躺下。冰冷的被褥无法温暖她同样冰冷的身躯。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迅速浸湿了鬓角。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过往的片段——
宫宴上,他醉酒闹事,却在她被刁难时,“恰好”狂言驳斥番邦使者,解她围困……
御花园中,他言语轻佻地拦住她的去路,眼底却带着探究与兴味……
疫病之时,他高烧昏迷,却紧紧攥着她遗落的那枚耳坠……
江南遇险,他背对着她,剑光如龙,将致命的攻击尽数挡下,血染衣袍……
还有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他们在书房对弈,他状似无意地问:“待大事已成,你可愿做我真正的王妃?”
那些画面,曾经是她在这冰冷宫廷和复仇之路上的唯一暖色,此刻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每一次的注视,每一次的维护,是否都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萧衍……”她将脸埋入冰冷的锦被,呜咽声破碎不堪,“你究竟……有没有一刻,是真心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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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萧衍的书房内,灯火燃了一夜。
他没有去追云暮,也无法安睡。书案上摊开着江南漕运的图册,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云暮那双盈满伤痛与绝望的眼睛,还有她那句句诛心的质问。
“王爷,”贴身侍卫墨羽悄无声息地出现,低声禀报,“云姑娘……搬回听雪苑了。”
萧衍执笔的手一顿,上好的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墨迹,毁了整张图。他面无表情地将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知道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派人……暗中守着听雪苑,不必打扰,确保她安全即可。”
“是。”墨羽应声,迟疑了一下,又道:“王爷,云姑娘她……”
“下去。”萧衍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墨羽不敢再多言,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衍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窒闷。他望着听雪苑的方向,那里一片黑暗,如同他此刻沉入谷底的心。
他想起那日在江南,她为他挡下暗器,他抱着她染血的身体,那种几乎要失去她的恐慌,至今记忆犹新。他怎么会不爱她?正是因为爱之深,才更不能让她卷入那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暮儿……”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挣扎,“再等等……再给我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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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靖王府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下人们都是人精,主子们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能被迅速捕捉并放大。云姨娘连夜从精心布置的竹苑搬回偏僻破旧的听雪苑,而王爷对此不闻不问,甚至昨夜书房似乎还传来了争吵声……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风向,瞬间就变了。
清晨,云暮起身,打开听雪苑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原本应该摆放的、每日清晨由小厨房特意送来的、合她口味的早点和热水,不见踪影。只有一个粗使丫鬟拎着一个冰冷的食盒,远远地放在院门口的石阶上,仿佛怕沾染上什么晦气。
“云姨娘,您的早饭。”那丫鬟语气敷衍,说完便匆匆走了,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云暮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块干硬的冷糕和一碟不见油星的咸菜,与昨日在竹苑时精致可口的膳食天差地别。
她什么也没说,默默拎起食盒,转身回了屋子。
世态炎凉,她早已习惯。在沈家时如此,初入宫时如此,如今,不过是回到了原点。心口的疼痛似乎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清醒。
她坐在掉漆的桌子前,一口一口,缓慢而坚定地吃着那冰冷的糕点。味同嚼蜡,却必须吃下去。她需要体力,需要保持清醒。萧衍的隐瞒和警告,反而更加坚定了她要查明真相的决心。
她与婉妃,与十年前的血案,究竟有何关联?这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
她不能再依靠任何人,尤其是他。
吃完早饭,她走到院中那棵枯败的老树下,从袖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骨笛。这是听风楼最高级别的联络信号,非生死存亡或重大决断,不会动用。
她将骨笛凑近唇边,运起内力,吹响。
没有声音发出,只有一种特定的、常人无法察觉的音频波动,以她为中心,向着京城四面八方扩散而去。
她在用她的方式,向他,也向这冰冷的王府宣告——
他萧衍的庇护,她不要了。
他隐瞒的真相,她自己来查。
从今日起,她云暮,只是听风楼主沈清辞。她的路,她自己走。
听雪苑内,枯叶飘零,女子的身影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单薄而决绝。
裂痕已生,信任崩塌。他们之间,似乎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