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在西厢房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我感觉自己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将全身的感官都缩回了体内最坚硬的壳。
木藤条的粗糙纹理硌着后背,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肩胛骨下的酸痛;窗外风掠过屋檐,檐角铁皮残片发出断续的“咔哒”声,像某种倒计时的残响。
掌心里的温度,正被姥姥留下的那块铜壳怀表一点点吸走——那金属的冷,不是静止的寒,而是一种缓慢、贪婪的吞噬,仿佛它正从我血脉里抽走最后一丝活气。
表盖内侧,用纤细的刻刀留下的“林氏·1937”字样,在昏黄油灯下泛着幽微的铜绿光泽,像是从旧时光里渗出的一抹锈血。
指尖摩挲过那细小的刻痕,凹凸的触感让我几乎能看见母亲低头雕刻时的侧影,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樟脑香。
这是母亲唯一的遗物,也是我和顾昭亭之间用生命维系的默契。
三短一长,意味着风平浪静,一切安全。
两长一短,则是最紧急的信号,必须立刻撤离。
可今夜,这块冰冷的金属却背叛了我们的约定。
表针稳稳指向零点十二分时,一阵微弱的震颤从表盘深处传来,像一颗被封印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
那震动沿着我的掌纹爬行,细密如蚁,又似电流窜过神经末梢,直抵脊椎深处。
不是三短一长,也非两长一短。
那节拍……三长,两短。
清晰,执拗,带着一种机械的精准,像某种密码在骨髓里刻录。
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耳中嗡鸣骤起,连窗外的雨声都退成一片模糊的白噪。
这节奏,我再熟悉不过。
就在昨夜,我潜伏在祠堂外的老槐树上,湿冷的树皮贴着我的背,夜风送来槐花腐烂的甜腥味。
我亲眼看见那个叫周麻子的男人,在昏黄的马灯下调试一台陌生的仪器。
他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在铺着油布的桌面上敲击,发出的正是这个节奏——三长,两短。
分毫不差。
恐惧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兜头罩下,勒得我几乎窒息。
金手指不受控制地被激活,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所有与这块怀表有过接触的人和事,如同失控的电影胶片,在我脑海中疯狂回溯。
顾昭亭,他只碰过表链,替我扣紧了腕带,指尖温热,停留了不到三秒,那温度像一粒火星,短暂地灼过我的皮肤。
粮站的孙会计,他是个热心肠的老好人,前天帮我换了电池,还用绒布仔仔细细擦拭了表盘,布料摩擦金属的沙沙声至今还在耳畔。
还有……小石头,邻居家那个七岁的孩子,昨天下午趁我不备,曾偷偷拿它在院里的石磨上当陀螺玩,被我发现时,他正咯咯地笑,笑声清脆如碎玻璃,阳光照在他汗湿的额头上,闪着细小的光。
一个个画面飞速闪过,最后定格在周麻子那张布满浅色麻点的脸上——他嘴角微扬,眼神却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惊雷般在我脑中炸开。
我终于明白了。
组织耗费如此大的力气,他们要找的,根本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林氏模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能记住一切的人。
这块所谓的遗物,这件我和顾昭亭之间的信物,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它早已被植入了某种共振芯片,成了一个活体信标。
而我的记忆,我的金手指,每一次不受控制的启动和回溯,都在为这个信标提供着独一无二的生物电波。
我就是那个“林氏模型”。
一阵恶心感涌上喉头,胃里翻搅着酸水,喉咙发紧,几乎要呕吐。
我猛地从藤椅上弹起,像甩开一条毒蛇般冲进厨房。
我扯下一大块锡纸,将怀表死死包裹,一层又一层,金属与锡纸摩擦发出刺耳的“嘶啦”声,直到它变成一个毫无棱角的银色疙瘩。
然后,我扒开灶膛里早已熄灭的灰堆,指尖触到冰冷的草木灰,夹杂着未燃尽的炭屑,簌簌地落进指缝。
我将它深深地塞了进去。
灰烬瞬间淹没了它,也仿佛暂时掩埋了我的恐慌——可那恐慌,早已渗进骨髓,成了我呼吸的一部分。
可我刚直起身,口袋里的手机就突兀地震动起来,像一只垂死的蜂在抽搐。
屏幕亮起,是小石头用他妈妈的微信发来的一张照片,画面模糊不清,拍摄角度也歪歪扭扭。
照片的背景是村东头那根老旧的电线杆,一个男人正蹲在杆下,赫然就是周麻子。
他手里握着一台手持频谱仪,幽绿色的屏幕上,一条刺眼的波形曲线正在剧烈跳动,下方还有一行细小的标注:信号源,东经113°27′。
不需要思考,我的金手指已经自动完成了比对。
那条波形包络线的起伏轨迹,与刚才怀表在我掌心震颤的节奏,竟然——完全吻合!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了。
我以为我在用记忆对抗一个庞大的、看不见的系统,可笑的是,系统却早已把我变成了它最精密、最敏锐的那个探头。
我每一次的思考,每一次的回忆,每一次的情绪波动,都在通过这块怀表,向敌人进行着一场毫秒不差的现场直播。
指尖开始发麻,冷汗像虫子一样,顺着我的脊梁骨一路往下爬,衣衫紧贴皮肤,湿冷得像裹了一层尸布。
一个绝望的抉择摆在我面前:如果抛弃这块表,我将彻底失去与顾昭亭的最后联络方式,在这座孤岛般的村子里,我将成为一个真正的瞎子和聋子。
可如果留下它,我存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等于在向周麻子那样的敌人,敞开我的大脑。
凌晨三点,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老屋的瓦片,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神经上。
我坐在堂屋那张落满灰尘的八仙桌前,面前摆着的,正是那个被我从灰堆里重新刨出来的、裹着锡纸的怀表。
我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金手指,这一次,我要主动用你。
我强制性地调取记忆中周麻子在山洞里调试仪器的画面。
他的右手,三根手指轮流敲击着桌面,节奏是三长两短,每一次敲击的力度,每一组节拍之间的间隔……我看到了,12秒,不多不少,一共重复了七次,然后才归于沉寂。
那是一种测试,一种校准。
我深吸一口气,剥开锡纸,冰冷的铜壳重新贴上我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我没有再将它戴上,而是用它坚硬的表壳边缘,轻轻地、有控制地敲击在八仙桌的桌角。
叩,叩,叩——叩,叩。
三长,两短。
间隔12秒。
我像一个最虔诚的信徒,精准地复刻着敌人的仪式。
不多不少,也是七次。
做完这一切,我立刻将怀表塞进西厢房墙壁上一个早就被我发现的砖洞里,用一床破旧的棉被将洞口死死裹紧、塞严。
我赌周麻子的设备足够精密,但也因此会存在盲点。
它或许能精准地追踪“信号强度”的规律性波动,但未必能在一瞬间分辨出“信号源”的真伪。
我要用最原始的物理方式,去欺骗那台最精密的机器。
做完这一切,我抓起门边的蓑衣,一头扎进了冰冷的雨幕中。
雨水砸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顺着脖颈灌进衣领,湿透的布料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像在泥浆里拖行。
村东的坟场,是我选定的第二个战场。
我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躲在第七排左数第三座墓碑的后面。
那是一座空坟,埋的是个无后的孤寡老人,只有一块无字碑。
碑石冰冷,雨水顺着碑面滑落,滴在肩头,像亡者的泪。
我蜷缩在碑后,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
不到十分钟,两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由远及近,划破了浓重的夜色。
是周麻子,他身边还跟着一个村里的守卫。
周麻子将一个便携式的接收器贴在耳边,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兴奋:“信号稳定了……就在那座空坟下面。”
他蹲下身,从守卫手里接过一把铁锹,毫不费力地就撬开了本就松动的墓砖。
泥土翻开,里面埋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怀表,而是一台破旧的半导体收音机。
那是我昨天下午故意遗落在村口,又趁夜色悄悄埋在这里的诱饵。
我死死地屏住呼吸,连心跳都仿佛要停止了。
可就在这时,我的金手指毫无预兆地失控了。
无数毫无关联的记忆碎片,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意识。
母亲那条蓝色围巾上细密的经纬纹路、顾昭亭在祠堂前烧纸时升腾的灰烬、山洞里那个叫阿九的男人左肩上妖异的蝶形刺青……无数的画面、声音、气味交织在一起,狠狠地撞击着我的太阳穴。
头痛欲裂,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抽离身体。
就在我即将彻底晕厥的瞬间,脑海中“咔”的一声轻响,仿佛某个开关被强行关闭了。
一段与当前处境毫无关联的记忆被自动封锁了——我突然“忘记”了今天早上我把备用钥匙藏在了哪个抽屉里。
但就在这短暂的遗忘发生的同时,我清晰地感知到了一种奇妙的变化。
我仿佛能“看”到,周麻子手里的那台接收器屏幕上,原本稳定的信号强度,在那一刻骤降了百分之八十!
我猛然睁大了眼睛。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刚才因为记忆超载而产生的剧烈情绪波动,竟让我的金手指本能地开启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它“屏蔽”了自身的记忆活动,就像突然关掉了大脑这盏最亮的灯。
我踉踉跄跄地跑回老屋,几乎是撞开了院门。
顾昭亭已经在门口等我,他没有打伞,浑身湿透,脸色铁青地吓人:“你去了坟场?”
我来不及回答,只是将那个还包裹着锡纸的怀表,颤抖着塞进他冰冷的手里。
“它在告密。”我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现在,它得继续告密——但必须告假的。”
我冲进屋,翻开随身的笔记本,用铅笔在潮湿的纸页上飞快地写下三组不同节奏的摩斯密码。
“从现在开始,我们的真信号用两短一长。那台假信号源,也就是墙洞里的怀表,继续用三长两短的节奏。我每隔两小时会换一次藏匿真信号的位置,你负责接收和传递。”
顾昭亭的视线没有落在那几行密码上,而是死死盯着我发青的指尖。
“你刚才……失温了?”
我点点头,嘴唇已经冻得麻木,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可我学会了藏。”
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远处坟场的方向,隐约传来铁锹铲动湿土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压抑。
住在隔壁的张婆婆大概是被吵醒了,她推开自家窗户一条缝,对着漆黑的夜空喃喃自语:“活人埋空盒,死人听心跳……这世道,真是反了。”
而在几公里外的山洞深处,周麻子盯着屏幕上骤然跌落又缓慢回升的信号曲线,脸上没有丝毫恼怒,反而露出一个冰冷的、饶有兴味的笑容。
“有意思……她开始‘忘’了。”
他拿起桌上一份孙会计刚刚呈交上来的数据表,在那份以我的代号命名的观察报告里,用红笔在“记忆波动抑制现象”一栏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圈。
那个圈,像一个鲜血淋漓的靶心,而我,就是那个站在靶心中央,却对此一无所知的人。
夜风从山洞口灌进来,吹动着纸页,也仿佛吹来了坟场泥土的腥气。
一场无声的狩猎,才刚刚拉开序幕。